当凌厉寒冷的北风吹麻我的面颊的时候,当微信朋友圈里北方朋友发出雪花飞舞图片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冬日里白雪的芳草湖。
芳草湖在新疆天山北麓,准噶尔盆地南缘,东北临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那里曾经是呼图壁河下游的冲积平原,也曾经是粗砂、砾石覆盖的荒漠。芳草湖的色彩很单调,据说第一批兵团人来到此处,但见荒草连天,戈壁连着大漠,飞鸟难寻,走兽绝迹。牧民称这里荒草湖,兵团指挥员振臂一呼,改荒草湖为芳草湖。一字之差,荒草似乎也有了芬芳,芳草湖这个名字寄托了兵团人美好的期望。兵团人就像红柳和梭梭柴一样在芳草湖上的戈壁滩扎下了根,芳草湖成了兵团的农场。
被风沙侵扰了千年的戈壁,蛮荒而贫瘠,兵团人忙着建定居点修路,开荒垦地,植树阻挡风沙,结识哈萨克牧民,孩子们就在戈壁滩里玩耍。孩子们喜欢这里,大地平坦,天宇辽阔,即使跑上好大一会儿,也跑不出变化的风景。一只沙地里窜出的沙老鼠,几朵开在砾石边的蒲公英,三两株高大的沙枣树,如士兵般站立的钻天杨,它们都成了孩子的玩具。沙漠变绿洲,是第一代兵团人的梦想,其中的甘苦自不必说。人向戈壁进一步,黄沙就退一步。夏秋之季,在色彩的拉锯战中,人们一点点地将绿色盖住土褐色的戈壁,一点点将人的痕迹留在这荒芜之地。而到了冬天,白色则成了芳草湖的主题。
凛冽的北风呼啸着排山倒海闯过西伯利亚的原野,到了芳草湖还丝毫没有减弱的威势。戈壁滩上的砂石像是着了魔一样,跟着风欢快地奔跑,全然忘了夏日里对草甸子边那朵盛开的小花的承诺。狂烈的北风,让戈壁滩汹涌起伏,砂石正在举办一场诡异的狂欢。平地而起,遮天蔽日,横冲直撞,回旋乖张,它们携着黄沙张开巨口,想将戈壁上仅有的绿色吞噬。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堵墙,一道绿色的墙壁,落了叶子的白杨树精神抖擞,手拉着手站成一排。巍峨的阿尔泰山也没能挡住西北的大风,这小小林带算得了什么?第一道防线被冲破了,风正想歇口气,第二道、第三道林带又挡在了前面。芳草湖的兵团人早就准备好了应对狂风的攻击,他们可不再会上北风的当,早早加固了牛羊圈,窖藏了蔬菜,收拾干净了新田里的果实,他们也早早就养好了树林带里的白杨树,让它们成为训练有素的抗风沙士兵。他们专等着一场大雪来装点家园。
雪,终于落下来了。
雪花,是严寒里最美的花,是冰雪女王用锋利的风剪出的花儿。由一个冰点散开六瓣,每一瓣再伸展出枝丫。一朵,两朵,三四朵,朵朵美丽,朵朵精彩。它们乘着风,滑行、滑行,飞扬轻舞,奔向荒凉的大地。它们在高空中忍受了严寒的考验,百炼成花,化为薄薄的一片一片,密密地在天地间织成一张白色的花网。芳草湖的雪花,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格外美丽,它们有轻盈的身姿,动人的气息,醉人的芳香。雪花是随性惯了,歪歪斜斜,横七竖八地落在戈壁、定居点,躺在榆树的枯枝和芨芨草上。它们不会挤挤挨挨,它们之间都留有空隙。挤在一起的结果就是互相消融,然后结成冰坨子;留着空隙,每一朵雪花都可以保持美丽的样子,冷空气钻进缝隙给花儿降温。
芳草湖的雪,不会立即消融于砂石中,是要等到春天的阳光将它们唤醒,在春光和春风中消解自己,化成雪水,渗到戈壁干燥的土壤里,浸润一粒粒顽强的草籽。雪花,无论落在哪里,都会无怨无悔,像意志坚定的兵团人,哪里需要,他们就可以飘向哪里。只要落地,就能生根发芽,就能抱团抵御各种困难。雪花,落在地上,朵朵花儿手拉着手,结成一床巨大的纯白的棉被,将经历了三个季节的荒凉燥热的戈壁滩盖住。那如野马般狂奔的燥气,那如鬼魅般恶劣的风沙,都被这绵密的大雪盖住了,都被雪的静谧安定了心神。
芳草湖的雪,是最轻柔的表达。它给一年四季以黄土为基色的芳草湖涂上纯洁无瑕的至白。那白色干净得让人疼惜,即使是最强悍的猎手,最粗糙的农人,最坚毅的士兵,见到这寰宇澄静的世界,心中也会生出温柔来。
不是么,北风如刀锋划过戈壁,和粗粝的砂石摩擦撞击,发出凄厉的长啸,令人胆寒,让人心中也不自觉地惊恐。可是,雪来了,安慰了这暴躁粗犷的戈壁,给它穿上了白色的大氅,轻轻拥抱着荒滩。你会惊讶,昨日还粗鄙丑陋的戈壁,只一夜,便粉妆玉砌、琼华芳姿、脱胎换骨了。你看,在大风中摇摆的白杨树、榆树和沙枣树的枯枝都成了白绒绒的玉条,戈壁滩上的草甸子变成了一个个白蘑菇,顶着雪儿猫冬。天空更是一改昨夜的浓云压境、愁云惨淡,露出本来的蓝。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云都落到了地上。
大雪,给这残酷的自然环境和荒芜的天地以浪漫之心。清晨,白色的霜花在窗玻璃上画下美丽的花纹。真冷啊,昨夜的炉火已经熄灭,清晨室内明亮,呵气成霜。躺在厚厚的羊皮被子里,耳朵伸出热热的被窝,遇到冷空气就麻酥酥的。玻璃上的霜花,异常美妙,那图案自然天成。随着室内热气升腾,霜花便慢慢流淌。门前林带里的白杨树披琼挂玉,等着孩子们去嬉闹。偶尔有人走过,孩子们会使劲用脚一蹬,那树丫上立着的雪便簌簌坠落。重的雪团落得快,直灌进人们的脖子里,轻的雪花在空气中走着优雅的“之”字,飘在人们的发梢眉间。路人也不恼,笑骂出门踩雪的孩子。
门前有一串脚印伸向远方,后来者为了不沾湿鞋子和裤脚,就踏着那一个个如墨点一般的脚印前行。走在马路上踏新雪,深不过膝盖,浅不过鞋面,鞋底与软雪摩擦发出吱吱的声响。可走在雪野,你就得小心翼翼,一试深浅。险处亦有乐趣,第一脚踏进雪中,不知深浅,那种探索未知的好奇,牵动了孩子们的心。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兵团人的血液,从来不会害怕未知的地方。走进雪野,就像走进一张白如生宣的画纸,以脚为笔留下一行墨迹,天宇之下刹那间仿佛一幅宋元山水,那些还未踏足的地方就是留白。
很多年后,我在江南湿冷的冬雪中踟蹰独行的时候,我的心中却是极其怀念芳草湖大雪中的温暖。那是兵团人面对残酷自然环境的无畏而产生的热度,是土坯房里火炉被黑亮的煤块烧得通红的热力,是人与人之间报团取暖消除隔阂偏见而产生的热源。这温暖,穿过皮肤直抵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