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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马南:永生桥

黑色的车窗显出浅白,天快亮了。一路上几个小时,我没怎么合眼。我有些后悔这趟行程,散心纯属扯淡,临走前那些麻烦事一件件摆在那儿,并不会随着我的离开而消失。我就近找了个快捷酒店,打算先睡一觉再说。开好房,我去超市买了两罐啤酒、一袋面包。面包用来填肚子,啤酒当安眠药。这个办法居然很管用,吃饱喝足,一倒头,睡意像麻药一样缓缓而来,很快,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中,我被电话声吵醒。见是庞斌,没接。他不依不饶,连着打了三四个。我很恼火,问他干吗。

你去哪儿了?他问。

说事。

公司说你在休假。离家出走了?他说,先回家行不行?算我错了。

我说,不存在什么对不对得起,我们很快就没关系了。

他顿了顿,说,你一个人两个人?

我说,抵押的那套房子归你,什么时候收回来是你的事。现在的房子归我,女儿归我,这个没商量。车子可以给你。我几个人不重要。

要离婚是吧?

是这个意思。

认真的?

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庞斌的语气有些吊儿郎当,铁心了?

我说事已至此,咱俩好说好散。砸杯子这种事我只能原谅你一回。电话那头没了声音,我说,等我回来再说吧。

随便。庞斌挂了电话。

无心再待,我买了下午一点多的动车。退房的时候我问能不能算作钟点房,前台说不行,已经过了个四小时。我有些心疼,一个觉睡去两百二十,家里没床吗?

快到宜昌的时候,我接到经理的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语气不太好,说我请假了。她说,我知道,有这么个事儿,你老公在大峡谷的石桥下面洗澡,呛水了,人不要紧。你赶紧回来行不行?

我真是无语。大峡谷是我们集团旗下的景区,今年提档升级,很多景点都在施工中,没什么可看。我不知道庞斌跑那儿去干吗,还洗澡呛水,弄得公司上下尽人皆知。

一出站,箱子就被人接过去了,是景区的负责人,旁边站着经理。我觉得奇怪,没来得及开口,胳膊给经理一把拽住,她说,给你说个事儿,你一定要挺住。

我只听到一半,就感觉踩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雪太厚了,我两条腿拔不出来,一头栽了下去。

当天晚上,经理带着集团领导和景区负责人来到病房。四个人在我对面坐成一个外“八”字,气氛沉重。人是在景区弄没的,出事时附近连一个巡逻的保安都没有,怎么说景区都有责任。

那个负责人一落座就给我道歉,话没说完被其中一位领导打断,训了他一通。负责人低着头,一声不吭。那位领导清了下嗓子,换了副语气跟我说话,当务之急,是先把追悼会开了。这么热的天,放不住。他给我承诺了几件事:安葬的事都由集团负责,该赔偿的,一分不少;另外,集团行政部还会申报见义勇为,算是给庞斌一个交代。

我靠在床头,头顶悬了两瓶葡萄糖。我问,那个人能找到吗?

四个人异口同声说,能。负责人又补了一句,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什么东西!

参加追悼会的人不多。庞斌是独子,父母早早去世,几个姑舅姨大多在外面打工,几乎断了来往,又因为情况特殊,摆在灵堂中间的,只有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那一刻我格外难受,我俩连最后的道别都如此悲凉残缺。

一周后,唐娜来家里看我。她一只脚踮着,使不上劲儿。

出了趟门,崴了。她说完,一再给我道歉,为没赶上庞斌的追悼会。其实她不说我也不知道,那天我一直都是恍恍惚惚,根本记不清谁来谁没来。

唐娜穿着件黑色T恤,没化妆。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她整张脸都垮了下来,显得特别苍老。

孩子呢?她轻声问。

我又流起眼泪来。出事后,女儿很少说话,也从不当着我的面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房间里。

唐娜把纸巾放到我手里,说,给你带了点鲜炖燕窝,只能放半个月。我现在就给你热两份吧。

我说不用。见她站起身,我有点恼,又说了句不用,几乎要吼起来。

唐娜赶紧坐下,连声说好好好。我想跟她道歉,可又开不了口,我就希望她早点离开,让我清静清静。

唐娜说,欧阳进去了。

我抬头看她。

嗯。她点点头,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她说完冲我一笑,也可能是哭。

什么事?我问。

她走到阳台的小凳上坐下,点了根烟。看样子是刚学不久,打火机刮了好几下才打出火。她猛吸一口,虚脱般吐出股烟雾。跟欧阳很铁的一个行长进去了,上面原本想查A的事,他交代的是B,弄出这么多的事不说,还拔出萝卜带出泥,把欧阳带进去了。唐娜又吸了一大口,可笑不可笑,平时多聪明的几个人啊!

严重吗?我问,不会真判吧?

肯定要判,行贿,金额很大,多少年不好说。

我说,少抽点烟吧,你这么爱美的人,别这么作践自己。我发现她穿了双球鞋,她很少穿这种鞋子出门,除非是去健身房。

我也不想抽,但这东西缓解头疼特别有效。她转头看着我,似乎有句话已经到了舌尖,又被活活咽了下去。

我说,我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扶着额头说,没什么,我挺好的。

有人敲门,经理带着集团行政部的人来了。我请她们进屋,转身没看见唐娜,阳台上也没有,窗户不知什么时候拉开了。

行政部的人送来两笔钱。一笔是同事们的心意,另一笔是赔偿金。分别装在两个信封里,都还不薄。我问,那个人找到了吗?

行政部的人说,微博微信、报纸广播,能用的都用了。那人肯定是故意躲着,这就难办了。她不露面,见义勇为就报不了。

我说,我不在乎那个荣誉,我就是不想他走得这么不明不白。

经理说,理解,路上扶个人还讨句谢谢呢。经理她们走后,唐娜从卫生间出来。她说,是不能抽烟,一抽就拉肚子。

女儿卧室发出“嘭”的一声,我冲进去,是床头的闹钟掉地板上了。女儿起来了,靠在床头发呆。

我说,去外面走走吧。她没动,甩开我的手。

恨妈妈?我问。

女儿看着我。她从没这样怒视过我。

我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大声问她,是我错了吗?我做错什么了?我做错什么了你说。

女儿把头埋在膝盖间哭起来,我也跟着哭。我俩一边哭一边互相说着对不起。过了好一阵,女儿抽着肩膀说,我……我梦见爸爸是自己故意沉下去的。

我怔住,后背一阵发凉。我想起我跟庞斌最后一次在电话里的争吵,自责得觳觫起来。这些天,我其实也在想一个问题:那天,庞斌究竟去石桥想下干什么?他会不会原本就是带着什么意图去的,所以,当他把溺水的游客推到岸边后,并非体力不支,而是如女儿梦见的那样,自己重新游回了湖心。我不敢往下想,抱住女儿语无伦次。我说我并没有那么恨你爸爸,我也从来没诅咒过他。

唐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等我跟女儿出来,热好的燕窝放在餐桌上,摆得整整齐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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