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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马南:永生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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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里我没明说,只问唐娜周六有没有空出去转转。唐娜说上午去看豆包,你陪我去。我赶紧回复好。没忍住,又多说了一句,明天有个事想请你帮忙。唐娜说见了面再说吧。

心神不宁地煮了两碗面条,吃面的时候,我把手机递给女儿,让她跟姨妈问个好。女儿说,好慌啊,我都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我说,小时候看你长大的。配合一下嘛。女儿撇了撇嘴,照我的口气嗲了几句。很快,唐娜也回了条语音过来,叫女儿宝贝儿。我心满意足,一高兴,准许女儿玩一小时游戏。我把语音反复听了几遍,感觉问题不大。四万五对我来说是珠穆朗玛峰,于唐娜,就是颗小石子儿。

两周前,唐娜的“儿子”豆包毫无征兆地走了,享年十五岁。当时我接到电话赶到医院,她还抱着豆包,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豆包走后,唐娜忙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先是求了一位大师看风水朝向,又经大师点化,从几百公里之外运回一块大理石做碑面。据说那块大理石不同一般,底部刻了字,能消灾化难。碑面正前方,立着一米多高的雕像。要说那工艺还真是不错,尤其是眼睛,简直活了。

我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墓地,叹为观止,问唐娜花了多少钱。唐娜用手指画了个圈说,就这些,加起来七八万吧。那个雕像他们不让立,多出了两万才松口。我暗暗感慨,真是人有人的命,狗也有狗的命,死了还能在这儿受人缅怀的,都不是普通人家的狗。

带去的东西不少,一束向日葵——豆包喜欢亮黄色,还有它生前最爱的玩具和零食。唐娜把东西一件件摆好,边摆边跟豆包说话,说着说着又流下泪来。我站在一旁觉得难为情,不过就是一条萨摩耶犬,至于吗?我劝她别难过,狗都会想方设法找到主人。再养一条,兴许就是豆包转世。唐娜说,你不懂豆包对我有多重要。这些年要不是它,我都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

从公墓出来,唐娜带我去了一家烤肉店。一下车,烤肉店的老板、那个长腿“欧巴”早早站在门口,笑眯眯看着唐娜,说“安宁哈噻哟”。

我点了唐娜最爱的雪花牛、五花肉、炒年糕和石锅拌饭。边点边飞快地做起心算题,生怕手机里的余额兜不住。也没敢提酒,唐娜喝酒挑,随便拿一瓶都能要我的命。

肉烤得滋滋冒油,很香。我心里揣着事,没什么胃口。再看唐娜,也没怎么动筷子。我给她夹了块肉,又夹了片青菜叶给她。她叹口气说,女人一过三十五岁,真的是步步走下坡路啊。看我头发,快秃了。我掀起刘海儿给她看我的,白了一层,也离风烛残年不远了。我想起她一直在做养发治疗,唐娜说没个屁用,根本不长。戴假发片吧,一起风怕得要死。我说,你别要求太高,就是现在,你走到哪儿,要你微信的照样排长队。唐娜说,都是些老头子,说话不利索,反应又慢。我说,慢好啊,温柔,不像小伙子毛手毛脚。唐娜扑哧一笑,差点把茶水喷出来。见她开心了,我这才说起正事。我讲了一大堆,庞斌的不给力,公司的不顺心,夹着好几个无可奈何的“唉”和“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之类的话,像个悲情戏演员。唐娜问我,不是还有套房子吗?

我没接话。的确,卖掉那套房子我就能脱离苦海,但我还想再熬一熬。一来,那是家里最后一笔固定资产。二来,在公司,像我这年纪的人,有两套房是最起码的体面。我说,你可不是帮我,是帮你侄女。另外说好,利息照付。唐娜说,现钱我是真没有,我想想办法吧。你把卡号发我。我说,太爱你了,关键时刻还是你靠谱。

唐娜看了我一眼说,其实,庞斌也没你说的那么一无是处,你别老嫌弃他。别看他一天到晚没心没肺的,那都是装给别人看的,背地里,敏感脆弱得很。

我说,没看出来。我现在对他不抱任何希望,为了孩子,凑合过吧。

唐娜说,你不懂他,一点都不懂。

我不想跟唐娜辩解,毫无意义。我不至于连一个同我生活了十多年的人都不了解。庞斌这人,八个字就能概括:目不识丁,有勇无谋。当年预制厂之所以订单多,主要是因为报价低,报价低是因为压了不该压的成本。庞斌寄希望于寺庙,隔三岔五跑去烧香磕头,拜这儿拜那儿。起初我劝过他,该一门心思盯质量,出了事,如来佛也保不了你。庞斌说,这不叫偷工减料,这是合理范围内的偏差。再说,厂子开到现在,出过事吗?

怎么可能不出事呢?早晚。女儿六岁生日那天,预制板在施工时突然断裂,砸死三个民工,脑浆溅了一地。噩耗传来的时候,蛋糕正推到舞台中间,女儿穿着粉色公主裙,紧紧牵着我的手。我拿起托盘上的塑料刀,觉得那就是一把匕首,即将刺中我的胸口。

三套房子加上所有存款,勉强将事情摆平。工厂被责令关闭,多年的打拼成了一场空。那段时间我天天做噩梦,数不清的民工顶着稀泥一样的脑袋,站在我面前又哭又喊。比噩梦更绝望的是现实,庞斌彻底散了,喝酒、打牌,每天半夜回家,睡到下午再出门。

像是一夜之间被洗劫一空,日子突然从天堂跌入地狱。收入微薄,支出却一样没减,女儿不能从私立学校转出来,各种兴趣班不能不报,先前买的那些商业保险也不能不续。雪上加霜的是,关键时刻弟弟也来拖我一把,这浑蛋在网上借高利贷,滚出几十万,催债人天天打我电话。我哭也哭了骂也骂了,看他跪在我面前,还是没办法不管。

这几年我过得一团糟。六张信用卡,拆东墙补西墙,睁眼闭眼都是还钱。实在补不了的时候,只能厚着脸皮跟那些妹妹们开口,当年派送小样积累的一点情谊,渐渐在反反复复的借钱还钱中耗尽了。我知道大家私下里都在议论我,有虚假的同情,也有难听的话。但即便这样,我还没有绝望到极点。弟弟的债务还剩最后六万,熬吧。我对自己说,再熬两年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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