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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马南:永生桥

3

我跟唐娜在一个院里长大。一点不夸张地说,那段童年时光,至今在我心里留有阴影。

有年暑假,我在唐娜家写作业。天很热,唐娜跟我玩儿石头剪刀布,输的下楼去买西瓜。第一次我赢,她说再来,三次定胜负,结果还是她输。她说,要不这样吧,你去买,我把公主裙借你穿一天。她这么一说我就心动了。那条公主裙是她姑姑从上海带回来的,特别好看,全镇都没有卖的。我于是下楼,跑了半条街去买西瓜,等我满头大汗回来,唐娜说,哦,忘了告诉你,不是现在借,是等我不想穿了再借。

五年级时班上搞勤工俭学,每人要交十斤玻璃。唐娜说她知道一个地方有,我俩一起去,然后平分。她带我去了医院附近,那里扔了很多输液瓶子,口袋快装满时,唐娜让我去楼梯口守着,免得医院的人看见。我站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出来一看,果然唐娜不见了。等我跑到路边,见她正搭上一辆拖拉机,走的时候还不忘冲我哈哈大笑。让我更寒心的是,连我爸妈也站在唐娜那一边,他们说,你就不能像她一样胆子大一点?就知道哭哭哭,没用。

我们那个镇上只有一所中学,村里那些读完小学的学生,都要转到镇上寄读,庞斌也是其中之一。庞斌个子不高,瘦,头发总朝上竖着,即便用水也压不下去。乍一看,有点像小说里那个怒发冲冠的蔺相如,不过庞斌很少发怒。作为我的同桌,他经常在我进教室前把凳子从课桌上拿下来,并用抹布擦干净。轮到我值日,他会故意留到最后帮我打水。我那时候经常哭,还是因为唐娜,只要我考得比她好,她就以各种理由在全班孤立我。庞斌的座位靠墙,我每哭一回,他就用削笔刀在墙上刻个钩,庞斌说,等刻满十个,他就去收拾唐娜那个“恶毒娘儿们”。

没等到十个钩刻满,有人先对庞斌下了手。他偷偷帮我打水的事暴露了,班上的男生因此嘲笑他是只“癞蛤蟆”——每条裤子都打了补丁,竟然还想跟班上的走读生搞对象。

那是我第一次见庞斌发怒,他一声不吭地冲过去,跟那个男生扭打在一起。那个男生个子很高,但庞斌很有章法,他一脚踢在那人的膝盖上,待他弯腰的瞬间,一把薅住他的脑袋。之后,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一口咬上去。那男生蹲在地上抱头惨叫,庞斌红着眼,在全班同学的惊愕声中吐出一缕头发。

那场武斗之后,唐娜没敢再欺负我,我当时的心情,简直可以用一首《翻身农奴把歌唱》来形容。从某种意义上说,庞斌解救了我。但庞斌红着眼睛吐头发的画面,总是在提醒我要跟他保持距离。好在升初二后,我们三个人分到不同的班,很少再打照面。

再次见面是我回宜昌以后。

大学毕业我去了深圳,去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只鸿鹄,待了几年才发现不过是只灰溜溜的燕雀。唐娜读的职高,还没毕业就找到了工作,在奥迪公司当车模。有一年车展,一位叫欧阳的老板拍下一辆Q7,也要走了唐娜的联系方式。

结婚后的唐娜经常在QQ空间晒照片,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俨然成为琼瑶小说里那个最最最最幸福的女主角。那些照片让我很受打击,她在卢浮宫前展开双臂做飞翔状的时候,我还跟人合租在一间二十平方米不到的民房。房子里没有空调,一到夏天只能冒着危险去楼顶打地铺。

记不清是谁先联系的谁,总之那一阵子我俩的关系突然就密切起来,成为无话不谈的网友。起初碍于面子,我各种装。唐娜像是看出来什么似的,让我待不下去了就回去。宜昌有好几家不错的国企,欧阳跟那些高层都熟。我知道唐娜是有意显摆,却还是因她的话放弃了留在原地继续挣扎的决心。好在关键时刻唐娜没有食言,我读的是二本,又学的是满大街一抓一大把的会计专业,能进公司,全靠欧阳帮忙。

接到录用通知那天,我请唐娜、欧阳还有庞斌吃饭。初中毕业后我再没见过庞斌,他一进门我差点没认出来。他高了,壮了,头发还是那样竖着,但剃平后显得精干灵敏。他接过欧阳的外套和包,把它们挂到衣架上。又把欧阳茶杯里的水加满,用纸巾擦干净,放到他面前。

欧阳比唐娜空间里的照片更显年轻,穿着打扮一点也不像大我们十五岁的人。尽管他刻意亲切,但浑身的气场还是令我们都十分拘谨。我看了一眼唐娜,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温婉端庄了,笑的时候抿着嘴,半颗牙都不露。

我起身给欧阳敬酒,因为紧张,想说的话堵在喉咙,最后只叫了声姐夫。唐娜和庞斌在一旁边笑边给我使眼色,我会意,把酒干了。欧阳让我别见外,说,都是一家人,坐下吃菜吧。他说完两手在腰间拍了拍,庞斌赶紧起身,从他包里拿出烟,掏出打火机欠身点上。

烟抽到一半,欧阳接了个电话,说有事得先走。他抬手冲起身一半的庞斌压了压,让他留下来陪我们,并说,有人接,走的时候记我的账。唐娜起身帮欧阳穿外套,问他几点回。欧阳说,看情况,你不用等我。唐娜埋怨道,别又深更半夜的。说这话时,欧阳已经顺手关了门,我敢肯定他听不到,所以,这话更像是说给我和庞斌听的。

欧阳一走,紧绷绷的气氛“砰”地松了。唐娜说,十一年没见了,就说怎么喝吧。庞斌像只出笼的野兽,咬着烟撸起胳膊大声嚷嚷道,来来来,满上满上。那天我们都喝得不少,快凌晨的时候,庞斌要换个地方继续。到了KTV,唐娜和庞斌亢奋不减,一首接一首,脱了鞋站茶几上唱,光是声音大,全没在调上。后来,庞斌提议合唱一曲《友谊地久天长》。可能真是喝多了,也可能是屏幕里的玛拉消失在蓝桥,总之唱到“旧日朋友怎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的时候,我们三个都有些动容。

从KTV出来,天快亮了。唐娜哑着嗓子说,上一次这么疯,还是结婚前。她钩住我的肩膀,在我脸上啄了一口说,你回来了我真他妈高兴。庞斌说,我也高兴。唐娜另一只胳膊钩住他,不如你俩在一起算了。她扭头看我,工作嘛,有个点卯的就行。这家伙现在混得不错,房子车子都有了,马上准备出来自己干。庞斌,是不是?庞斌有些不好意思,嗐,全靠娜姐关照。唐娜说,那就听姐的。她想了想,要不,明天我们去永生桥吧?

我问,什么永生桥?

唐娜说,一座神奇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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