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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读的私立学校,每年暑假都有一次夏令营。往年全国各地地跑,今年规格更高,去麻省理工,与那里的学生手拉手。这是班上第一次组织国际夏令营,家长们恨不得把两只脚都举起来表示同意,只有我反应冷淡——我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
开完会还没出校门,旅行社就在群里搞了个交费接龙,原来有两个家长已经报名了,像故意要揭我短儿一样。我有些恼火,上了车,给庞斌打电话。他漫不经心地问我,出个国有那么稀奇吗?话没说完,麻将稀里哗啦倒一片。我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也没管他有没有在听,拣着最脏最毒的话一通骂。
骂完,我抓着方向盘发呆,听见女儿在后面说,本来我也不想去。你给我报个游泳班吧,暑假我想学游泳。我的心像被锥子戳了一下。很多时候,我真宁愿这孩子自私点、任性点,不要那么懂事。我说,肯定得去啊,咱家有钱。我主要是烦你爸老打牌。
女儿幽幽地说,何必为他气自己啊。
我瞟了一眼内视镜,没看到女儿,倒看见自己面目可憎。我说,你可不能讨厌你爸。女儿说,谈不上讨厌,就觉得你挺辛苦的。我说,苦什么?为了你我一点儿都不苦。
第二天一上班,我拿着审批单去找经理签字。公司有借备用金的传统,我刚升了主管,有一万的额度。
经理有些无奈地看着我。她说,昨天刚回集团开的会,准备一会儿在例会上传达的。集团明确要求,我们新区这边,原则上除了市场部,其他部门都不能再借。我说,这么不巧,轮到我就开会了。经理说,你自己也是财务部的,那几笔死账又不是不清楚。这边刚组建,白纸一张,集团当然要提前规避风险。
她关上门,给我倒了杯水。我预感她要说什么,心里有些乱。果然她说,有件事我不知道该问不该问。公司都在传你到处借钱,没碰上什么事儿吧?
没事儿。我说,想在股市凑凑热闹,手里几笔钱又存了定期。临时找几个朋友拿了点,都是私交不错的,没到处借。
经理说,我就说呢,你哪儿是缺钱的人。
我说,又是综合部那几个老嫂子传的吧?
经理一笑,别多想,忙你的去吧。
回到办公室,来不及生气,我把身边的朋友捋了捋,短时间内能拿出这么多钱的,只有唐娜。唉,偏偏是唐娜。一想到她趾高气扬的样子,我就有些望而生畏。我想好了,她若肯借,我按月算利息给她,借的时间也不长,年底我会得到一笔补贴。
去年,集团收购了一个民营公司,地点在二十公里外的新区。经理找我谈话,岗位薪资都不变,但会多一项补贴和职工疗养,也就是度假旅游。经理一再强调只是征求意见,让我充分考虑后再答复。大概她也觉得,作为一个家有小学生的操心老母亲,我未必会同意,往返四十公里车程,近两小时全浪费在路上,而两个小时的缺失,无疑是鸡飞狗跳的再升级。别的不说,即便准点下班,赶到学校也是六点半以后。孩子受罪,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回到家,做饭、洗衣、拖地、检查作业、完成各种打卡,十二点之前上床睡觉就不错了。长期的晚睡加每天的急急吼吼,很难保证我不会因为焦虑而难以心平气和地面对女儿。顺便说一句,心平气和是所有教育专家对母亲提出的基本要求,反推过来的意思大概是,一个粗暴急躁的母亲足以摧毁孩子的一生。
但我很快给了答复。去。一个月两千六,一年三万出头,刨去油钱,至少净落两万。再说疗养,全是北戴河、亚龙湾这种度假村,运气好,巴厘岛、北海道也不是没可能。我倒是无所谓,关键还有个家属指标,这意味着女儿每年暑假都有一次不错的旅游。
我担心经理冒出别的顾虑来,再一次坚决表态,我去。
这话一出,多少有些心酸。倒退五六年,我才不会为了这点小钱把算盘拨得啪啪响。那会儿庞斌多能挣啊,开预制厂,订单一张接一张,挣钱跟舀水差不多。那几年宜昌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工地,从市里一直铺到郊外。这边还没铲平呢,对面就建起亮堂堂的售楼部。两岁多的女儿经常指着“抬起头”的挖掘机说,妈妈,霸王龙。庞斌让我赶紧买房,他说,房价马上就要疯长了。我不敢怠慢,半年内买下四套。除了投资,我对自己也舍得花钱,内衣只穿一两万的塑身款,鞋子只穿羊皮底,抹脸的瓶瓶罐罐就更不用说。公司那帮小姑娘都喜欢我,只因隔一段时间,我就拎一包小样散给大家,纪梵希粉底、博柏利香水、雅诗兰黛眼霜。以至于每次年底测评,我的同级评分都是最高的。
唐娜也收到过我的礼物。当然不是小样。她是个包包控,庞斌的工厂出事前,我每年都给她送包,香奈儿、LV、蔻驰,光是限量版的就好几个。送礼的主要目的是维系感情。简单来说,我的工作和婚姻她都助了一臂之力。这些年在与唐娜的交往上,我一直都隐忍迁就,顺着毛摸,扮演一个好闺密。但时间一长,我发现她没怎么变,还跟小时候一样,只不过藏得更深罢了。庞斌劝我说,表面上过得去就行了,她改不了的。看欧阳的面子,没欧阳就没我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