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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娜再没联系我,更没有在我住的附近买房子。事后我想问问她是否去医院做了检查,打电话没接,发了几次微信也没回。我猜到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又回到了先前我行我素的脾性;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她知道我想问什么,因此有意回避,毕竟那天有些难堪。
春节前夕,我去墓地给庞斌送灯,回来时顺道去唐娜那儿看了看。她在宜昌没什么亲人,如果她愿意,不如去我家团个年。
别墅的院门锁着,院墙外长出一圈杂草。这回唐娜接了电话,她说不巧,刚到衢州表姐家,要四月份才回来。我没听说她衢州还有个表姐,兴许是欧阳那边的亲戚也不一定,当即也放下心来。春季开学后,女儿说不想住校了。我求之不得,给她办了走读,心甘情愿地早送晚接。这一忙,也就再顾不上其他了。
时间一晃而过,直到有天唐娜打来电话,我才惊觉我们已经三年多没任何联系。女儿已经中考结束,马上就读高中了。唐娜倒很平静,她说,见个面吧。
周日下午,我按她发的定位,开车去了六十多公里外的一个村子。去之前我百度了一下,很普通的地方,除了偏远人稀,没什么特别。
目的地在村委会的停车场,唐娜在那儿等我。她穿了一套肥大的棉衫,还剪短了头发,头顶真有些秃了,隐隐能看到头皮。不过,一脸素颜挺好,干净自然。
我说,看来这地方不错。
是,不错到让我敢于接受真实的自己,与衰老化敌为友。
我问她怎么找到的,她说,有年冬天,没地方去,开着车瞎转来的。住了一晚,舍不得走了。我恍然大悟,原来并没有衢州大表姐。唐娜低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停车场连着一条蜿蜒向上的小路,不久后朝各处分岔,伸向每一处农家小院。唐娜买下的是一栋明三暗四的老房子。主人出售前里里外外翻了新,还在老房子旁边新建了卫生间和厨房。屋前的院子别致规整,边上围了一圈竹栅栏,每根竹子粗细相当,编排结实。栅栏上是攀爬的藤蔓,差不多要把整个栅栏盖住。各种花开得艳丽,白的红的紫的,生命力极旺盛的样子。角落里还立着个大石臼,铜钱草长得发疯。
院子正中有把竹躺椅,旁边摆个小凳,凳子上放着两个果盘。白瓷盘里是剥好的石榴,另一只是天青色,装着几个黄桃。唐娜让我在竹椅上感受感受,这是她从村民家里淘来的,搬来的时候乌漆麻黑,洗了几遍,看看,亮成啥样了。我说,你这是在搞美学艺术讲堂啊。唐娜给我泡了杯菊花茶说,我现在天天看李子柒的视频,想法一大堆,内心澎湃得很。
晚饭我下厨,三菜一汤,盛饭时见唐娜开了瓶酒。我让她别勉强,进门时我就闻到一股中药味。唐娜说,今天破回例。我问,不介意告诉我是什么问题吧?她说,漏尿,医生取的名字叫尿失禁。看了很多专家,都说只能慢慢调。
我想起在公园那次,这么算来,快四年了。我说,酒不喝了,等好了再补上。
那不行。唐娜赶紧喝了一大口,我得壮胆,不壮胆怎么聊天啊?
我觉得好笑,这是要聊什么?
唐娜说,我今天聊的内容可有点大。我这个病吧,怎么调都没用,只有一个办法,把一切都告诉你。不过,在说我的事之前,我先告诉你庞斌的一个秘密。我怕我说完我的事,我们再没说话的机会了,我已经做好了你跟我绝交的打算。
我缓缓放下筷子。
先说庞斌吧,庞斌有秘密你知道吗?工厂出事后他就想——想一死了之。他说他欠着三条人命,每活一天都是有罪。所以,他一直在为离开的那一天做准备,只是走之前,他想给你和孩子留一笔钱。
我捡起筷子吃菜。土豆丝切得太细,我几次都夹空了。很快我发现不是土豆丝的问题,而是我的筷子在抖。我说,他从没跟我说过这些,从来都没有。
怕你担心吧。唐娜说,当然也可能有别的原因。有一次他跟我说,他从你眼里看到了轻视。他说那种眼神一直压着他,让他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是个怂货。
我说,所以说,那天——
那天是个意外。该说我了。唐娜盯着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得这个怪病吗?我呛过水,差一点就死了,只差一点。从那之后,我只要一看到满湖的水就会犯病。
我往后靠着,一只手反抓着椅背。我看着她,你脚受过伤?
是。脚背,缝了五针,有道疤,每天提醒着我,让我生不如死。
惊讶让我变得迟钝,胸口不断有热浪涌上来,撞击着我,像歹徒的手捂住我的嘴巴。我感到窒息,窒息让我愤怒。我真想把桌子掀翻,骂一句,命运真他妈捉弄人啊!我忍住了,我得让唐娜继续说下去。
那天,是庞斌约的我。我俩去一个酒馆喝酒,中途庞斌问我,多久没去永生桥了?我说,那就去吧。路上,庞斌跟我说了很多,我劝他,倒把自己劝郁闷了。我问他欧阳的一些事,他全告诉了我。其实他不说我也能猜到,欧阳在外面有孩子,都快上小学了,那女的是个空姐,两人飞机上认识的。后来到了桥上,我俩似乎都劝住了对方。他继续办打蜡厂,不管能不能赚钱,都好好活着。我呢,最坏的打算无非是离婚。我那天是真下定决心离开欧阳,去过自己的生活,这么一个绝情的男人,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呢?于是我取下戒指,决意跟过去来个彻底告别。可刚一扔我就后悔了,我哭着跑下桥,要把它找回来。我跑得太急,脚一滑就跌了下去。
唐娜说完,捂着脸大口喘气,像结束一段千米长跑。我看着她,感觉自己得了失语症。
我不敢跟任何人讲,大家一定会觉得我是自杀。我是欧阳的老婆,欧阳的老婆怎么能自杀呢?我不想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过了一会儿,我总算能开口说话了,我说,就为这?
我太自私、太虚荣。
帮他办抵押的也是你吧?
是。
你爱他?
不,我同情他。
唐娜的脸渐渐模糊,我依稀看见她起身走到我面前,像是打算给我跪下。我在她快要下跪的那一刻走开了,摇摇晃晃走到院子里。天黑下来了,整个村庄笼罩在月色之下,静谧如水。我想我此时最应该走到对面,驾车离开。可我突然犹豫了,月光多美啊,无声地泻下,包裹着我,那么温柔圣洁。我走向那把竹椅,对着月光睡着了。竹椅微微摇晃,小船样漂浮,整个村庄正在变成一片无垠的大海。
我不知道唐娜是什么时候在我旁边躺下的,双手叠在小腹上,呼吸均匀。我叫了她一声,问她,那天,欧阳在永生桥跟你说了什么?
唐娜没理我,她是真睡沉了。
马南,湖北秭归人。写小说,现供职于宜昌文学艺术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