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单位可能都有隔路的人,比如我们单位老张这种。隔路是我们东北方言,面对冬奥会记者提问,得了五百米速滑冠军的那个东北小伙曾用“隔路”形容自己的性格,当场把翻译整蒙圈了,无奈之下直接用音译代替。在我们东北话里,隔路既有与众不同之意,又有一点性格怪异、不合群的意思,带着一点点贬义。如果哪个人被认定为隔路,你细品,这人身上肯定有故事。
话说,如果不是晚报上的那条破案消息,老张虽然有点隔路,即使正常到年龄退休回家,可能也很快就被单位后辈遗忘,像已经退休的多数老同志那样,发放慰问品或者体检卡时,才会有分管老干部工作的人按花名册发通知、打电话。平时大家都忙,没空跟你扯闲篇。老张在单位存在感不怎么强,待遇、提级这种和个人利益相关的事情,他不争不抢,比较“佛系”,也可能他是不想、不会弯腰求人,宁可自己吃亏,总之他对别人好像构不成什么威胁。他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毕业的全日制本科生,毕业就来了我们单位,算老资格。他年过五十还是副处虚职,顶头上司三五年一换,他却只在轮岗时短暂去了别的部门,很快因为工作需要又转回来。跟他一拨来报到的,已经有几位当上厅局级干部了。单位也有人另眼看他,言及他时或多或少露出不恭,多数同事对他还算尊重,大概与他的业务能力强有关,也与他的雅好有关。他在我们单位算笔杆子,重要会议的大稿子通常由他先起草,他领会精神快,笔头子也快,通过率高。头几年有一次,他去外面的培训班学习,他所在部门研究生毕业的那个小邱接手一个会议文件,听说写了三稿都被领导退回去,最后还是老张回来加班才交了差。老张熬夜写稿子,费神,但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喝咖啡,只靠喝茶提神。他说自己的精力和财力主要用在收藏上。在穿着方面老张不讲究,冬天穿多年不换的一件黑羽绒服,春秋两季穿黑夹克外套,夏天穿黑色棉衬衫。他说黑颜色禁脏,容易打理。认识他多年,我就没见他穿过黑色以外的衣服。在私家车普及的年代,在共享单车铺天盖地到处摆放的年代,他是单位唯一仍然骑自家旧自行车上下班的。我记得他说过:“骑自行车方便去地摊。”他的收藏中,据说有一些就是在地摊上淘来的。当然,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头些年城市里动迁的地方多,人们的收藏意识也没有现在强,还能捡到漏儿。他也不是天天骑自行车,有时候去外面开会听报告,他会坐公交。老张说现在很多会议场所连停自行车的合适地方都没有,自行车进不了一些机关的大院。一起喝茶时,老张跟我吐槽:“骑自行车多好,环保又锻炼身体,怎么就连机关大门都不让进了?想不明白啊!”听了他的牢骚,我并没有附和,我自己感觉共享单车挺好,比骑自己的车为找不到地方停放烦心强多了。再说现在马路那么拥挤,很多地方根本就没有自行车道,跟汽车挤一起很不安全。周末锻炼身体,骑车到郊外玩玩还行。但我并不想跟他唱对台戏——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他愿意骑自己的破“永久”就骑呗,也没碍着谁。这不是什么原则问题。
老张中午经常到我办公室找我喝茶,跟我交往算近便。他茶品好,常带当季新茶过来跟我这个小老弟一起尝,也会带单位附近那家炒货店卖的毛嗑儿——东北人管葵花子叫毛嗑儿,或者带点炒花生。那家炒货店的毛嗑儿和炒花生卖得比马路地摊上的贵,但颗粒比较饱满,味道也好。老张穿衣服不讲究,但他会做饭,单位没开食堂那些年,他自己做饭带过来,每天不重样。我分管老干部工作以后,忘了从哪天开始,午休时他主动表示想到我办公室来坐会儿,从此我俩开始了午休“茶会”。我俩通常一边品茶一边东拉西扯,话题随意,没有主题,说国外或者历史上的各种事情比较多,基本不涉及单位具体的人和事。这一点很重要。当初机关轮岗,我主动提出分管老干部工作,有些人不理解:你岁数不大,为什么不要求到更重要的部门,比如人事处、秘书处,那些部门离领导比较近,更有机会入领导法眼,而老干部工作主要是跟那些已经退休的老同志打交道。人各有志,我懒得解释。老张愿意跟我走得近,是不是跟我这种主动往安静处躲避的选择有关?所谓人以群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知道老张喜欢收藏,听说他感兴趣的比较杂,比如古钱币、字画、瓷器什么的,但不知道他具体收藏了什么。与收藏有关的话题,他更愿意讲卢浮宫、大英博物馆等世界著名博物馆的藏品和展览信息。我还知道他是纸上谈兵,其实从来没出过国,没去过任何一个国外著名博物馆。关于他个人收藏了什么,他言语躲闪,欲语还休,透露的不多。我对他不愿意多说倒也无所谓,他愿意多讲讲我就洗耳恭听,不愿意讲我也不会主动问。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不爱在这种事情上较真儿。我知道单位不止一个人私下议论老张,认为他可能根本就没收藏过什么像样的东西。除了眼力,收藏还要有经济基础,老张就挣那点死工资,他凭什么?老张所谓的爱好收藏,看上去更像是他对自己仕途平平、日子过得差强人意的一种说辞吧。大家都知道,多年前老张的媳妇就跟他离婚了,他一直没再婚,也没听说他再找女人。虽然年纪大了,靠基本工资生活,还独自抚养儿子,但他这种读过大学、有工作和收入的男人,再娶个女人回家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他是正经八百的大学毕业生,工资虽然不高,但收入还算稳定。最近一次人口普查数据,我们生活的城市女多男少,未婚大龄女性的比例在全国都是排在前面的。我们单位就有三位年过四十还没嫁出去的大龄女,都是研究生毕业,工作能力也不错。单位里的人都知道老张是单身,但好像没听说谁张罗给他介绍对象。那种隔路的人谁敢给他介绍女人?从来不逛商场,从不去电影院看电影,像个老夫子。听说老张仍住在多年前单位最后一次分配的两居室福利房,房龄三四十年,“老破小”的那种,当年一起分房的老同事房子基本上都更新换代了,个别人甚至住上了独栋别墅,只有他还不挪窝。午饭桌上,同事跟他半开玩笑:“老张你是梅妻鹤子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拿出来卖一两件,换个大房子住吧,再整一辆好车。”老张不否认自己的收藏值钱,但他淡淡地回答:“我搞收藏是爱好,不靠这个换钱。”老张表现出来的清高和情怀,会不会让那些曾为提职绞尽脑汁、心有不甘甚至气得生病住院的同事羡慕一下呢?现如今还有如此纯粹的人,也算难得吧。
老张耿直,不怎么会拐弯儿。单位年终考核,有一个给领导打分的环节,分数不仅关系到领导个人的考核等级,也关系到单位整体考核等级,说白了跟大家的年终绩效奖金有关,所以多数人在投票环节不会投不合格票。对领导真有意见和看法,也可以通过另外的渠道和方法表达,别影响大家的利益。十几年前,我们单位第一次出现领导不合格票。票哪儿来的?老张投的。他承认。被投了不合格票的那位领导不是没有缺点和不足,投什么票当然是老张的权利,他可能也有自己的根据,但他这种影响大家利益的行为还是惹人不高兴——没有人会当面指责你,但你挡不住别人心里对你有意见,下次轮到给你投票的时候,也许你就多了几张反对票。那次以后,老张不再投不合格票,但他隔路的名声算是留下了。
在我的印象里,老张虽然书呆子气重,但总体是个单纯的人。他就是面对复杂现实不会拐弯儿而已。但晚报上刊登的一条消息,让我不得不改变对老张的印象。老张远比我想象的复杂啊。
那条宣布本市破获一起文物走私案的短消息,提到一个犯罪嫌疑人张某某。虽然没写具体名字,但我马上有一种不祥的联想:老张可是近一周没来上班了——午饭桌上没见到他,中午他没来我这里喝茶。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也没说要出差或者休假。以前他出门开会或者休假,多数会提前告诉我。我不是那种爱管闲事的“包打听”性格,但对老张还是关心的,毕竟是茶友,我在单位难得有一个聊得来的。研究室主任是从其他单位调来的一位姓刘的女领导,年纪跟我相仿,平时我没有机会跟她打交道,跟她不熟。那天我放下晚报,寻思半天,硬着头皮敲开她办公室的门,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草稿。刘主任办公室光线很好,窗台上摆放着两盆墨绿的君子兰,墙上有一幅《爱莲说》横幅草书,凭年轻时练过毛笔字的经历,我一眼看出,草书的作者是本地非常有名气的一位书法家,求他的字不容易,没想到本单位大楼里竟有人跟著名书法家有交情,还舍得把这么值钱的字挂在办公室墙上。老张应该知道,但他没跟我说过。到别人办公室东瞧西看不礼貌,我迅速收回赏字的目光,说明来意:“主任,打扰了,老干部处起草的一个文件,厅长说得麻烦老张帮忙润色下。”我说的厅长是单位的副厅长,具体分管我所在的部门,也分管研究室,刘主任肯定不会质疑我打领导旗号。干活儿出力的是老张,麻烦老张之前先跟部门领导打招呼,是尊重刘主任,也是告诉她老张费力了。刘主任口气温婉地说:“老张没来,着急的话,让小邱先看吧。”小邱就是被领导三次退稿的那个年轻人。准备去小邱办公室之前,我赶紧又问了一句:“老张怎么没来?”刘主任说:“他有事吧?可能过几天就来了。”我观察刘主任,在她脸上看不出特别的内容,刘主任应该属于沉稳有城府的那种女干部,我还没听老张说过她的任何不是。当然,老张也不议论别的同事。从刘主任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我从她的话语中却感觉出一丝不妙:什么叫“他有事吧”,什么叫“可能过几天就来了”?作为下属,老张请事假首先得经过她这关,老张不来上班她肯定知道原因,而她的语气明明带着一丝疑问、不确定——她承认老张没来,却不说老张没上班的原因;不明确说老张请过假,也不肯定老张什么时候能来单位上班。模糊的回答既摘除了她作为部门领导的责任,仿佛又坐实了我的不祥猜想。我心里咯噔咯噔的。人不可貌相,每天来我办公室喝茶,看上去清高、单纯还有点迂腐的老张,竟然是倒卖文物的犯罪嫌疑人!人心叵测,生活处处有陷阱啊!发现自己距离犯罪嫌疑人如此之近,我心里翻江倒海,身上一阵阵发冷。这可是我从未有过的经历和体验。当然,我也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思考:如果晚报上那个人真是老张,如果老张真参与了倒卖文物,说明他手里可能真有好东西,这也就意味着他搞收藏并不像别人议论的那样是故弄玄虚。
我把文件送到小邱办公室,说明来意,顺嘴问了他一句:“老张怎么没来?”小邱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不清楚。好几天没看见他了。”连跟老张一个办公室的年轻同事都不清楚老张为什么没来,我只能闭嘴,回自己办公室继续浮想联翩,替老张隐隐担忧。
老张是不是真出了事,他是不是晚报上那件走私案中的犯罪嫌疑人?在我们单位并没有人公开谈论,但我知道私下免不了有人嘀咕,至少有人会在心里嘀咕,像我这样。我感觉那些天单位的气氛莫名地有些凝重,可能就跟这件事情有关。单位就是这样吧,有的事情在明面上,有的事情像水下的潜流,身在水中的小鱼,你有可能看不到,却多少也能感觉到异样。一个单位如果出了刑事案件,年终考核时等级会降,关系到单位所有人的年终绩效奖,所以大家关注这件事情也合情合理。就在我每天看报纸关注案件进展、替老张隐隐担忧时,老张突然来上班了。上班第一天,中午他正常出现在餐厅,打完饭坐到我们通常一起吃饭的那张桌子边。午饭后,老张照常来我办公室喝茶,还带了一盒信阳毛尖。我像在午饭桌上一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烧水,清洗茶具,一句没问他为什么没来上班。我不问,他也不主动说。我当然不会直接问他,但单位不止我一个人,投向他的各种复杂目光让这个同事心中的犯罪嫌疑人脸热心跳不自在,让他不能不有所回应。第二天的午饭餐桌上,同桌人看到老张忽然停止咀嚼,大声说道:“是他们搞错了,我从来没倒卖过什么文物,否则也不会坐在这里。我家小子准备结婚,考虑孩子从小没妈,这些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他结婚买房我起码应该给出个首付,手头缺现金,我只好忍痛出件值钱的,没想到跟我联系的那老小子属于走私团伙,公安一直盯着他,就这么把我牵扯上了。”话题是老张主动提出的,大家很高兴当他面顺势讨论。老张好像从来没当众人面说过这么多关于自己、关于收藏的话,说起来滔滔不绝,显得非常亢奋,这不正常啊。老张继续说,让他涉嫌犯事的是一件汉代佛头,他多年前从私人手里买下的,一直没舍得拿出来。同桌吃饭的小邱,没深没浅地说了一句想看老张收藏的佛头什么样子,老张看了他一眼,脸色马上黑了:“被扣押了,现在我自己也看不到。等将来退还了,我请大家看看。”然后无话,不多说一句。大家也闷头吃饭,再不说话。
单位的人都没等到欣赏老张收藏的那一天。老张提前退休了。我听人私下议论:老张精神有点儿问题,像是疯了。有人说老张认为被扣押的佛头肯定是真的,非常值钱,给儿子买套房子绰绰有余,而据来单位帮他收拾办公桌的他的儿子小张说,佛头是赝品,他爸当年买的时候看走眼了。有人还议论说,如果不是赝品,老张可能算非法收藏文物,也应该判刑的。汉代佛头是私人能随便收藏的吗?老张本应该庆幸他看走眼了,因为这一次看走眼免去了牢狱之灾。老张一定是不甘心花了冤枉钱,越想越窝囊,后来就疯了。
大家只是分析、猜测而已,因为我知道老张退休的理由:他工作满三十年,按规定可以申请退休,上级也批准了他的申请。不存在疯了的事。所谓疯了,是大家对他不够理解。老张为什么不考虑提前退休回家的损失?虽然他是虚职岗位,现在职级并进了,他再清高、老实、窝囊,熬年头将来也有机会至少再提一级的。多挣几年绩效奖金不好吗?多存几年公积金不好吗?医保账户多存几年钱烫手吗?工龄再长几年,退休以后调养老金时也多算钱啊。这人真是书呆子,想不到他这样的人居然会写材料,当过单位的笔杆子。我听别人私下议论,但不会跟单位里的人一起说与老张有关的任何事情,不想费口舌跟人解释老张根本没疯。老张递退休申请前,在我办公室跟我说过他的一些想法,还跟我咨询过退休以后的相关政策,一样一样掰扯,甚至掰扯到去世以后能领多少个月的丧葬费。这足以证明他不是不在乎钱,他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没富裕到可以不在乎钱的程度,否则也不会动念头倒卖佛头惹上祸端。经过假佛头事件,他只是不愿意面对熟人审视的目光,想回家清净罢了。但我替老张解释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因为经常跟老张一起喝茶,不怎么跟别人来往,本人可能也已经被看成隔路的人了。
老张退休以后再没来过单位,更没来过我办公室。他办好退休手续,最后一次来我办公室喝茶时,把他办公室里用了多年的一套泥制茶具拿来送我。老张解释,这套茶具不值钱,是他刚参加工作时去辽宁喀左出差买的当地特产,做工跟南方的紫砂壶比明显简陋粗糙,没有收藏价值。他喜欢的是壶身和杯子上奔马的图案,只有东北这边的少数民族地区才会把马画到茶具上吧。老张说,茶具虽然不值钱,但他“养”了多年,用起来还好。我不客气地收下老张的茶具,告诉他:“下次你再来单位,咱就用这壶和杯子喝茶。”老张说“好”,却再没来过。单位给退休老同志发春节慰问品或者每年一次的体检卡,我都第一时间亲自给他打电话,他接电话很快,不像有的老同志退休后连电话都不愿意接。他接电话时说“好”,却总是派儿子来取东西。我跟老张儿子小张打听老张的近况,小张说:“我爸身体还行,天天在家摆弄他那堆破烂儿玩,有事情做,挺忙活。”
小张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来取东西时,我帮他往楼下送过,看他开一辆崭新的丰田吉普,比老张的旧自行车高级多了。小张比老张高出半头,一看就是营养充足,他是跟着老张长大的,看来老张说他自己会做饭是真的,他把儿子带得挺好。小张穿白衬衫、黑西裤,衣着利落,说话也透亮,一副白领精英的样子,不像是逼老辈出售家底付首付的年轻人。所以回想老张当初所谓卖佛头给儿子买房的解释,其实也是一段真假难辨的公案。但老张已经退休了,单位好像再没有人关心这事,包括我。如果不是报纸上又登了一条破案新闻,估计老张真的很快被大家遗忘了。
那条新闻里说,犯罪嫌疑人张某某,因向走私集团贩卖汉代佛头被捕,同时在他家中搜出多件违法收藏品。我心里一百个不理解,民间私人手里又出汉代佛头了?张某某不可能还是老张吧?上次他不是说佛头被扣押了吗?如果那佛头是真的,压根儿不会返还给他吧?他也会因此获罪的;如果是假的,他卖赝品有什么关系呢?古玩市场卖赝品、假货的不罕见,愿者上钩,你情我愿啊,有人真就愿意花小钱买赝品摆着装相呢。新闻里说获罪嫌疑人家里搜出多件违法收藏品,难道老张手里真有珍品、真品?
忍了几天,到底没忍住,我决定给老张打个电话。不是春节期间,单位没发慰问品,一年一度的体检卡也没开始发放,我找的理由很简单,跟老张直截了当,不用拐弯抹角:“张哥,好久不见,想去看看你。”
老张能亲自接我的电话,证明他不是那个已经被控制的犯罪嫌疑人张某某,但他电话中传过来的声音嘶哑,听上去有些异样。老张声音缓慢而低沉:“你能来看看我也好。挺长时间没在一起说话了,难为老弟你还想着我。你能找到我家吧?”
必须能。这好像不是什么难事。
老张家在北陵小区,我坐地铁二号线,从北陵公园站下,往南走几分钟路就到了。我离开单位时,在单位附近的炒货店买了老张以前爱吃的毛嗑儿、花生,到北陵小区门口又买了五斤苹果。苹果便于存放,花生、毛嗑儿可以当茶食。北陵小区建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建成时算我们这个城市的好房子,我们单位当年几个“走五七”从农村回来的老同志住过这里。小区地段好,出大门就是北陵,去公园锻炼身体很方便,地铁、公交有站点,小区南面的实验学校和高中是我们这个城市顶级的教育资源。传说这里要动迁,但一直没动静,不知什么原因。小区里道路破旧,房子墙面也旧,但房子多数是六层,楼间距还好,仰头还能看到天,跟现在三十多层高楼林立的新小区相比,显得还挺疏朗,不那么拥挤,有一种回到二三十年前的感觉。
顺利找到老张家的楼,远远看到老张已经站在楼栋口等我。老张上班时头发黑是因为染过,现在头发看上去几近全白,跟他身上的黑色老头衫对比鲜明,脸上的皱纹倒不见得更深。我手里拎着东西,不方便跟他握手,二人相视点头,会心一笑。我尾随他进了楼道。他家住一楼,不用爬楼梯。楼道里黑黢黢的,进了他家门,南向卧室改成的客厅挺亮堂,正午时分,阳光直射进来,客厅比我想象的宽敞。客厅墙上挂着电视,靠窗有两把藤椅和一张茶几,茶几上摆着一个松花石茶台。博古架上空荡荡的,没有书和摆件,只有一些不知道装了什么的旧盒子。客厅窗外,有一个不到十平方米的长条形小院子,种了白菜、生菜,还有小葱。墙根倚着老张那辆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头顶黑毛的一只大白猫,听到我和老张说话的动静伸了伸腰,睁开眼睛瞄了我们一眼,趴回自行车与小菜地之间继续打盹儿。老张烧水、洗杯,我们默默地谁也不说话。等他把茶水沏好,人坐定了,我问他:“大哥,你会种菜啊?”来时的路上,我琢磨怎么开口问他佛头的事,不想让他感觉我在怀疑他,但又确实想解心中疑惑。看到小菜园,发现老张居然会种菜,以前可没听他说过这茬儿。这倒是个话题。老张边剥花生边说:“我没跟你说过吧,我当过‘小五七’。知道啥叫‘小五七’不?就是跟父母‘走五七’下乡的城里小孩儿。我跟家里大人去辽北农村时还是刚上幼儿园的小屁孩儿,对农村种地没印象,我对种菜也不感兴趣。以前外面的小院子是野猫窝,野猫在这里晒太阳。我退休回家以后,有了空闲,忽然就想种点什么,先种的小葱,想吃的时候,随手拔几棵,不用特意出门,挺好。叶菜也好种,撒点种子,浇水就活。”我继续问他:“大白猫是你养的?没关屋子里,不跑吗?”老张笑了:“那是野猫。猫喜欢静,昼伏夜出,我种菜以后,院子里常有动静,猫被吓跑了,就这一只公猫没走,除了发情期出去搞对象,经常就在院子里趴着,不怎么出去。也行,算是陪我了。”看老张的黑衣服和白头发,再想想那只正在打盹儿的白猫头顶一撮黑毛,人和猫的黑白搭配挺好玩。心里这么想,没忍住直接说了出来,老张也笑出了声:“是哈,这猫跟我有缘分。”一壶水喝完,老张续了水,我俩之间好像突然没话了。沉默了好一会儿,老张说:“老弟,你是不是看报纸了?”
我马上承认自己看过报纸。这不必隐瞒。老张长叹一声:“家门不幸,子不教,父之过!我现在真的后悔以前自己搞什么收藏。贪心太重啊。收藏也就罢了,主要是没给儿子引好路。”老张的长篇倾吐让我震惊。老张父亲老老张,“走五七”下乡前在文化局下面的文物商店工作,给公家买卖文物,自己也喜欢搞点收藏。老老张去世后把收藏的东西留给独生子,是老张收藏的基本家底。头些年大家收藏意识不太强,老张自己先后又淘到一些东西。他好几次把疑似出土墓葬物搬回家里,让老婆无法忍受。老婆跟他先分居了几年,后来离婚改嫁。儿子小张一直跟着他生活,被老老张和老张耳濡目染,小张长大后也开始从事收藏。不同的是,小张认为收藏要流通,收藏的目的是积累财富,而不是锁在柜子里自己关起门悄悄把玩,这才有了调包佛头的祸端。我没明白老张所谓的调包是什么意思,老张说:“狸猫换太子啊,儿子胆大包天,把我收藏的汉代佛头调包了。儿子在大学里学计算机,电脑水平不低,认识了倒卖文物的人,趁我出差不在家,用电脑扫描了佛头的数据,找人做了高仿。他把真佛头拿走了,给我留下赝品。家贼难防,可怜我竟没看出来家里后来摆着的是赝品。那次公安办案时,线索应该是真的,没想到我拿出去的是赝品,所以我才能平安无事。我以为这事过去了,虽然挨抓不服气,受了点惊吓,但不得不承认自己水平不行,眼拙了。如果不是这次事发,我可能这辈子一直怀疑自己眼力不行。儿子可能看风头过去了,又把东西拿出去换钱,哪里想到办案的人瞄上了他,就把他抓住了。你说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为了收藏,这些年我东寻西淘、省吃俭用,没再找女人,我爸给我的、我自己收的东西,最后都是他的,他这是何必!有些东西,再过些年,比现在还有价值,孩子不懂啊!他跟长辈学会了鉴赏,没学会忍耐、做人,所以说我最大的失败是没教育好儿子……”
老张滔滔不绝,我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家事。我不用插话,不用提问,他自己主动说,刹不住车。白头发的老张、爱说话的老张,让我感慨不已。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老张。不管小张犯了什么错误,他毕竟是老张一手拉扯大的亲儿子,现如今小张身陷囹圄,老张一个人守着大白猫生活,可怜哪!他的收藏再值钱,老了老了,孤家寡人一个,日子也凄惶吧?我们继续喝茶,从中午到傍晚。日头西斜,大白猫在窗外喵了两声。老张出去,从一个塑料盒子里抓把猫粮放进猫食盆,白猫闷头吃食。老张从外面回来,继续喝茶,继续说:“你可能奇怪为什么现在我家里毛儿都没有?是不是怀疑我从来没收藏过,是在编故事?跟你讲,我确实收藏过值钱的东西,有的正经珍贵呢!是儿子的事情让我彻底想明白,好东西给人带来的不一定是财富,收藏也可能惹祸。咱们市里不是新建了一个博物馆嘛,牵头管事的专家是我发小,他知道我家里的变故。我请他派人把东西拉走,让他帮忙找几个专家论证下,帮我鉴定真伪。我怀疑儿子调包的不只是那个佛头,也许还有别的。我在考虑,有些东西应该捐出去。说一点不心疼是假的,多少还是有点舍不得。”我默默地听他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老张的收藏可是父子两代人的心血,他最后真能舍得全捐出去?可以合法收藏、变卖的东西,换点钱让自己生活富裕富裕好像也可以呀,至少等疫情过去,他可以变现一部分,去国外那些著名博物馆看看,开开眼界。记得他说过自己最大的遗憾是从来没出过国。他自己可以靠养老金过简朴的生活,儿子将来怎么办呢?一点不给儿子留吗?再怎么说,小张是他亲骨肉。
离开老张家时,天快黑了。老张客气地留我吃晚饭,他说自己做的打卤面水平不低。我说请他到小区门口的小馆子吃点什么,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此分手。往家走的路上我脚步沉重。我想,自己跟老张的交情可能就是君子之交,或者说是比白水浓点的茶水之交吧。我俩真的从来没在一起单独吃过饭,更没一起喝过酒。不管老张留我吃饭是客套还是真情,我都感激他。现如今,能留人在家里面吃饭的,太难得了。
一个月后,单位发体检卡,我给老张打电话。老张在电话里说,卡就先放我手里吧,哪天我路过北陵公园,顺便把卡给他就行,也欢迎我随时去他家里喝茶。我理解他就是不愿意到单位,不愿见熟人。小张的案子还在审理中,短期不会有结果,他肯定不愿单位人问他;就是没有人问他,各种疑问的目光他可能也承受不了。我说没问题,哪天下班后给老大哥送过去,我新买的金骏眉挺好,送他尝尝。老张又说:“谢谢老弟惦记。有件事情告诉你,下个月市博物馆有一个明清书画展,有一幅我捐出去的画,专家鉴定过,是郑板桥的一幅题字兰花图,这个值得看看。”我心中一热,感觉他的声音好像带着颤抖。老张竟然有过郑板桥的真迹,这真让我没想到,虽然我对郑板桥的了解仅限于那幅不知道什么人摹写、很多人喜欢张挂的“难得糊涂”,但郑板桥这个名字我还是熟悉的,扬州八怪之一,当官时不如意,解甲归田,靠卖画谋生。他的名气比我在刘主任办公室墙上看到的那幅草书的作者大得多,他的画应该很值钱,毕竟是古人。我决定去看展览。或许应该约上老张,让他讲讲收藏郑板桥兰花图的经历和过程,那会很有意思吧。但我又想,在博物馆里看到自己曾经的收藏,老张会不会再次心疼呢?毕竟那是自己的心血。想到这一层,我决定闭嘴,给他送卡见面时不再跟他谈收藏,就说说金骏眉好了。
女真,本名张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编审、一级作家。写作小说、散文、评论等多种文体,曾获中国图书奖、《小说选刊》年度优秀作品奖、辽宁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居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