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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经常伴随暴风雨。原本碧蓝的天,突然就黑了,突然就愤怒了,突然就狂叫了。耀明不怕台风,怕这种管不住自己脾气的雨,四处乱劈的雷、四处乱窜的闪电,让天不怕地不怕的耀明莫名心悸。这是耀明对大自然唯一的敬畏。他站在棚下,躲在棚下看雨不怎么让人害怕。闪电劈开天空,直奔附近的地下,他裸露的双腿忍不住绷紧,心里大喊着妈妈。这时,他才显出一个孩子的模样。当雨渐渐便小,他便想起海里的鱼,那些即将产卵的鱼,他希望它们不要受伤。父亲教导他,要放过那些妈妈鱼。他在碧蓝的水下,看到过巨大的砗磲,也看到过根本不怕生的鱼,他一瞅鱼肚,就知晓是否有鱼卵。每次他看到鱼群,看到那浑圆的鱼肚子,便心生温暖。这世界是多么美好。他慢慢地,慢慢地从海底浮出水面,又缓缓地游回岸上。
傍晚时,老师便来了。他上午没有去上课,而是去潜水,不戴任何设备,那片偏僻的海域是他的专属王国。母亲揪住他的耳朵,在他耳边叫着,他是一个大人该负起责任了。这时候,他露出愧疚与服气的表情,说自己一定好好学习。心里却想,这句话几乎完好无损地存在于他和他的朋友们之间,被提及的频率跟沙滩上逐渐被风干的死鸟存在的时间一样长。
他没动那只死鸟,看骸骨好像是一只海鸥。他们划拳,谁赢谁的话就是正确的。他输给了对门邻居的孩子。他同样是愿赌服输的口气,心里却想,这不是金丝燕,这是海鸥。据说附近另一座小岛屿,有陡峭的山,山的缝隙有金丝燕的窝,金丝燕经常进行岛屿旅行,所以天上出现飞鸟时,便会触发他们的渴望,渴望见到那些新奇的东西,渴望它们能来到地上,让他们好好看一看。他们从未如愿过,除非受伤,像这鸟的骸骨一样。
耀明几乎完全趴在地上,注视着干巴巴的骨头,有虚弱的气味,微咸。他断定。他看着鸟儿时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什么捆绑住他,让他无法自如。他想,他在水下是不是跟这鸟儿在天上一样,一到陆地,便处处危险。
他不自觉地摸自己的脚,这脚的新伤口,一抵达陆地,就让疼痛加剧,这时候,他渴望自己的身体生出鳞片,永远地生活在水下。他问过母亲,为何自己不能永远生活在水下?很难回答,但难不倒聪明的母亲。母亲说,你以后要好好读书,去当海军,住到潜艇里去。
岛上驻扎的官兵让他对此并不陌生。他喜欢他们友善的脸,也喜欢他们漂亮的军装。但是,至今为止,他只想跟鱼儿待在一起。父亲说他天生就是渔民。耀明的手发育得比同龄人都大,也比同龄人都长,摸上去时,那纹路与老茧像古稀老人的脸。这是一双真正的渔民的手。他在母亲与父亲的话之间徘徊很久,最后暗自决定,以后还是当渔民,在船上,在甲板上,在巨浪中,在风雨中,在那一片深蓝中,光是想想就能让他这个少年悸动不已。
老师走后,母亲的心情缓和下来。耀明对母亲说,他不想去学校,当渔民只需要学会捕鱼,他已经掌握了这个本领。母亲笑了。转身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一本当地渔业指南,说,你认识上面的字吗?他摇头。母亲又说,你想抓大鱼还是小鱼?他说,大鱼。母亲说,那你要学习,抓大鱼就要看这样的书。如果你只想抓小鱼,那你明天就可以不去了。天天下水去。妈妈知道你很能摸鱼。
晚饭时间,耀明和其他孩子端着碗出来,凑到椰树下,看着碗里那些好吃的。话也特别多。他把那本指南拿出来,像这样的印刷资料,家家户户都有。他们吃着饭,瞅着图片,谈论着海底世界,谈论着父亲们在遥远海域上如何作业,对成为一名渔民充满期待。耀明对这份职业有想象。职业对于耀明这样的人来说太过深奥。他只是在将来需要一份可以糊口的活计。
第二天早上,耀明坐在了明亮的教室里。当年轻的老师在讲台上授课时,他却侧过脸,看向窗外那一排椰子树。与此同时,母亲接到了一个不幸的电话,她读中学的侄子被人砍伤,在医院生死未明。
还好,这一天的晚上有船。母亲走到码头,回头看着自己住处的方向,耀明独自一人,她不担心,如果世界上只有一处安全之地,那就是这里。
母亲听了一夜的海浪,醒来走到外面,却只看到白茫茫的雾。
大雾让轮船无法靠港。船长也无法给出准确的时间,所有先进的仪器在这大雾面前都仿若失灵。人们从船舱来到甲板上,隐隐约约能看到港口。可船上的人们都不知道原因,就这几百米的距离为何无法靠岸。船舱内没有信号,上网看剧不可能,等待变得无比漫长。也没有任何可供消遣的娱乐。人们抱怨着,这抱怨被平静的海面与雾气掳走,小卖部的泡面售卖一空。母亲也来到甲板上走了走,她觉得这些旅人们并不适应这样枯燥的航行。他们适应都市生活,对于海上的天气一无所知。人们怎么能跟天气抗衡呢?这自然、这生死有它的规律。她的思绪从身边这些人转到自己的爸爸,继而又想着受伤的侄子。海上与陆地,都是一样让人受伤呢。
阳光并不猛烈,导致雾像一个行动迟缓的懒人,到中午时才变得稀薄些。也许雾想跟人们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让他们体会焦灼的滋味,远离信号、回归原始的滋味。
人们下船的步子飞快,仿佛稍微慢一些就要永远滞留海上。不过是半天。母亲想起海上的男人,也想起那些异国港口的女人。她千方百计查过地图、看过天象,她不知晓那些女人是如何遇到丈夫的船只。她想着丈夫是否有一天,会带回这样一个女人,跟她、跟这里所有的女人孩子有着同样黑得发亮的肌肤。
那次严重的台风,让流言长期滞留在岛上,不时在渔民的家里刮起不大不小的风暴。母亲也听说了父亲的事,她坐在树下,一言不发,脸变得很红,渔娘们中的一个说,把我们搁海上,也是那鬼样子。笑声打破了她的窘态,暂时缓解了她差点藏不住的焦虑。
她在后面旅人的催促中,不急不缓地下了船,然后坐上熟悉的三轮车,回到镇上,奔赴医院。
侄子被顽皮的同学拿剪刀捅伤,一夜过后,已恢复清醒。她看着病床旁边的负责照顾的哥哥,突然觉得丈夫要是在陆地上多好。可她不明白为何心里却蓄满海水?
附近盖起来的新小区,都是外地人,冬天的时候,都会来到这临海的小镇。他们跟近海捕鱼的渔民买海鲜,外地餐馆也慢慢多起来。一些经营海产品和海底珍品生意的也往来于这镇子之间。
第二天的上午,她从医院离开,走到丈夫与哥哥开的店。刷成白色的墙壁,长条形的玻璃柜台前有零星的客人正好奇地看着那棵珍贵的海铁树,另一拨客人正跟自己的哥哥就一个摆件讨价还价。
热闹。她觉得这热闹是人间的热闹。但不吸引她,她发现自己更想小岛上的儿子,想那个不怎么需要照料的家。当然,这里,她也有家。在镇尾那里,丈夫刚刚盖了一栋小楼房,虽然已入住,却还没有选良辰吉日进宅,所以也不算正式的乔迁。
目前,就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家具少,面积便显得过大,看起来空旷冷清。她坐在门口,能感受到海风,只是没岛上那么密集剧烈,她的皮肤甚至有些不适应这里的温柔与暖和。她突然迫切地想回去,却只能耐心等几天后才会返航的轮船。这里的人,跟岛上是不同的,外地的候鸟、旅人们,有同样猎奇的目光,他们对日子的精打细算和她完全不一样。她们这些渔民或渔民的家属,眼睛里都是家。一瞬间,她突然明白,这片眼前的陆地不过是她的寄居之地,她的家在海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