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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修补好的渔船并未往南海的更远处驶去,而是转头去了海南本岛。他需要上岸为再次出海做些准备。父亲的船上,据说跟外公那会儿很不同。有定位,有导航系统和强大的卫星信号,不再依赖天象的变化。这一年,人们又种下新的树木。椰树再次长得很快,一些在沙地上顽强冒出的植物又再次迅速蔓延。似乎每一次的风雨都对它们构不成任何的实质打击。
耀明的父亲走后的最初几天,母亲习惯在黄昏与黑夜交替之时,把所有最忙碌的活干完,然后出来,透过椰树的缝隙看低低的天空。她能从星星中辨别出丈夫所在的方位。这里的每一个女人,都有这样的本事。
男人们都走了。只有女人们留守在这星光璀璨的夜晚。母亲喜欢看星星,她抬头看向近处的天色,时常会想起小而热闹的县城,县城她去过很多次,可没有如此百看不厌的夜空。这夜空就跟年轻的渔娘那样漂亮。她想。她记得自己年轻的样子,她记得自己那双并不娇嫩的手,这是一双适合劳动的手,也是一双适合摘星星的手。耀明的父亲也有这样一双手,那时的他们,十来岁的年纪,坐在废弃的船上,他伸手向夜空,他是可以做到的——摘星。也许,那是每一对临海而居的情侣都会有的普遍的浪漫。
女人经常会聊在男人的船上发现了什么。有人可能会发现一顶帽子,一些食物,甚至是女人的东西。是越南的。她们说。他们出海,有时会与越南渔民擦肩而过。他们捕捞不同的鱼种,越南渔民捕捞的是一种红鲫鱼,而这鱼,在海南海鲜市场上,并不值钱。没了利益之争,便对彼此都很友好。耀明告诉母亲,以后他要娶个越南女人当老婆。母亲就开始发愁语言不通的问题,那将是一个漫长的适应期。
女人们能想象男人的船只在茫茫的海上,也在风向突变之下奋力地靠向所有能靠近的陆地。她们也能想象,一年中至少有八个月时间,独属于海上的孤独。母亲从自己的男人那里听来一个故事:另一艘渔船上发生了打斗,还好船长够硬,把一切都压下来,平息了纷争。没打到鱼,本就沮丧的心情又没有什么可以慰藉,一名年轻渔民私藏的女明星海报就成了导火索。他对着海报每晚的自慰成了白天他吹牛的话题。一张海报并不够用,于是,另外身强力壮的人便对这张海报起了争夺……海报被船长撕碎,从甲板上丢下去。年轻的渔民着急得要跳海把那些碎片捞起来,被拦住并绑了几个月,直到回来。
年轻人,还需要锻炼锻炼,耀明的父亲说。耀明的父亲在海上很少抽烟,但一站上陆地,他第一件事就是把口袋里的最后一只烟取出来,然后给钱让耀明去买上几条新的。这烟雾在明媚的天色下,除了味道,什么都看不见。
耀明见不到父亲时,会想起父亲身上的烟气。然后描绘给母亲。母亲会笑,觉得耀明真是嗅觉灵敏,形容逼真,语文课肯定上得好,便问他作业做得怎么样。母亲几乎不关心他的作业、在学校的情况。在母亲的观念里,小孩便是这样养,便是这样长大的。小孩都有自己独特的本事,他们会在这岛上发现适合他们的未来。一代又一代的人想上岸,做一些营生,可又有多少人重返海上呢。母亲早上去把螺收回来时,偶尔会想起自己的爸爸。那一声巨响,是船只触礁的声音。那里是每个渔民都知道的危险之地。她又想,此时,正在海南本岛的耀明的父亲应该见到了她的妈妈。
她的母亲也就是耀明的外婆老了,却活得硬朗。这健康的老年却得益于早年的操劳奔波。当年她的母亲竭力反对这门婚事,因为耀明的父亲常年在海上。最后还是耀明的父亲一句承诺让她松口。耀明的父亲说会慢慢移到陆地来,在镇上开一家水产店,专门做渔民们的生意。就是一个中介。虽然略有不甘,她还是给他们选了一个吉日办酒。
耀明的父亲实现了半个诺言,他和妻子的一个兄弟合股,开了一家海产品店。店是妻子的兄弟管,他还是常年漂在海上。他不会告诉妻子一些海上的风险。他知道她内心是清楚的,包括岛上每一个女人与正在长大的孩子都知道,风险始终跟渔民同在海上,风险不会被忽视,也不会被轻视。
远洋捕捞已经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要很久以后,才有休渔政策。他必须有一个定心丸,必须理性从容,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他作业的方式跟其他沿海市县的不同。必须要不同,才能让世世代代活下去。他的额头很黑很深,是因为经常想事情。作为一名船长,作为一名生意人,他必须要考虑到方方面面。
他给春向的母亲也就是耀明的外婆一扎钱,那是养老的钱。虽然外婆还继续卖鱼,但万一有个头昏眼花,还可以去看下病。外婆总会一声不吭接下钱。然后,他们会聊与钱无关的事。她叫他把孙子带回来。他却只是轻轻抽一口烟,说不。这“不”有一种厚实坚定的力量。她突然有点心惊胆战。这日子一天天翻新,这营生则必须要长久坚持下去。她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客人,心里溜一圈,就明白了大半。她觉得这就是命运。女儿嫁给他,就是命运。这面朝大海的镇子,这活在海边的人们,怎么离开得了海呢。即使迁徙,也是沿着海一路南下,继续在国外的海边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