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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开始有更多的椰子树。慢慢地,在海风与台风的日夜夹击下,越长越高,越长越直。耀明经常抬头看,希望它们快点结果子,帮助他度过漫长炎热的夏日。凉白开没味道,放到嘴里灌进去,透明的。他觉得他的肚子也变得透明,跟黎明前的鱼肚白一样的颜色。环境让耀明对颜色不敏感。课本上有关颜色的解释却让他心生向往。他问老师满地落黄是怎么回事,老师也被难住,作为当地人的老师其实没去过更北的地方,老师想了想,指着照片跟耀明讲了一年里的四季。
耀明哪个季节都不喜欢,因为在这里,只有永不消散的黏人的热气,一望无际的深蓝与时常伴随台风而来的灰。耀明最喜欢灰,灰在他的生命中来了太多次,灰让他知道生命和时间可以流逝,就像把海水捧起来时,它们会滑走一样。
天会变色,有时报信的是雨,有时是风。岛在这海洋的包围中,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可耀明站得很稳。他无惧热带低压,他甚至会在不大的风雨天里跑到外面去解暑,在雨下淋个畅快。旁边的孩子看到他,也跑出来。接着,一个又一个,所有的孩子都出来。在这风雨之中叫着闹着喊着,那齐整的声音竟神奇地压过风声雨声,仿佛热带气压最终的过境是因为他们齐心协力的呐喊。他们把自己剥得精光,呼唤各自的母亲取出干衣服,在母亲帮自己擦身体换衣服时,一边顽皮地对骂,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痛快。
只有台风,真正的十二级以上的台风,才会让人们变得严峻。
大概是耀明十岁那年,从菲律宾群岛刮过来的一场巨大的台风,竟将棚前的椰子树拔起,倒地,砸向他家的对面。还好,他们在台风之前都已经转移到安防楼。那次,所有的遮阳棚都被刮倒,有些被刮到了海里。后来,当他在岸边眺望远处的茫茫时,总会想起自己的家。他问母亲房子去哪里了?母亲说,房子给刚生小宝宝的鱼群居住了。他便坐在海边一边吃木瓜一边想念自己的房子。他去过周边的海底,虽然一眼看下去并没发现什么帆布,那是家的标志。但他还是确信,它们在某处待着。
中午,母亲见耀明没回来吃饭,便去找他。她看到儿子坐在烈日的沙滩上,奔涌的海水一定把他的裤子打湿了。她突然犹豫是否要喊他。母亲也是渔民的孩子。不过她的童年并不在这岛上。她被寄养在做生意的亲戚家,跟她的几个兄弟一起。有一年,台风按照往年的时间与惯例,在她的家乡登陆。他们在亲戚坚固房子的保护下,平安无事。第二天,她却收到父亲的渔船沉没的消息。二十多个人,无一人归。后来在无数个夜晚她总会想起,驶向远方的深海的那条大船,没有导航仪、没有定位系统,靠的只是一个永远指向南方的罗盘。海上的风浪说来就来,让风平浪静的海面变了一副狰狞模样,它像人一样,说翻脸就翻脸。这片浩瀚的海洋吞噬了太多的人。
如今,母亲看向耀明,觉得有一点自己的影子,那时她就是这样坐着,期盼父亲的归来。
那时,耀明的外婆从永岛上归来,后来再没去过,她把所有的渔具全部焚毁,彻底成为一名在陆地生活的人。外婆甚至有些怕水,当院子里的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外婆便会出现幻觉,仿佛那水变成了瀑布,变成凶猛的海浪,把笨重的船只吹得轻盈。这是凶兆。外婆跟自己的每一个孩子反复唠叨这个故事。
外婆成了港口的一名小渔贩。这个家庭所经历的一切似乎都被抹平了。它的内部,形成某种默契,母亲的几个兄弟都没有成为渔民,而是成为镇上的泥工,给人盖房子。谁家没有一两件伤心事呢。那二十多个人,正值壮年,都住在镇上相邻不远的地方,然后,他们又被一起安葬在比陆地还要广阔的海上,那是多么豪华的葬礼,有多少人能做到呢。死就是生。他们都将是那片海域的保护者,跟庙里供奉的一百零八公一样。日子还是要过,海还是要出的。
后来,外婆的女儿——耀明的母亲却嫁给了渔民。出嫁的那天,办了有渔民习俗的婚礼。
母亲不想让耀明成为渔民。她把耀明喊回去。
家家户户又重新搭棚,似乎见惯了海上天气的变幻无常,父母们都没有过多的伤心。父亲也难得在岛上跟他们待了两个月。港口里的渔船,都有程度不一的破损,男人们修补船只,女人则是搭棚子的主力,小孩们是啦啦队,在一旁呐喊助威,帮忙做一些传递的活计。
这一年,岛上条件仍然简陋,唯一一部电话每天都排着长长的队伍,几十个人,都是给在海南岛上或外省的亲人报平安的。十来岁的少年们,也夹在队伍里头,用掉一张又一张的电话卡,打掉的却只是一些无聊的言语,和朋友、同学及女孩子。
耀明和朋友们去围观这漫长的队伍,有时会起哄。他们知道,那些打电话的年轻人,被电话线牵住,追不上他们。
也是在那两个月期间,耀明学会了做饭。唯一的蔬菜就是木瓜。那些木瓜树被刮倒了。熟的、生的、老的、嫩的,都被捡回来。成为一日的主食。早上,用小刀把木瓜切开,用手把籽掏掉,便吃起来。中午,是七分熟的木瓜,配稀饭。晚上,是五分熟或者全生的青木瓜被切成一小片一小片,做成一两盘菜,配干饭。
耀明吃了两个月的木瓜,吃得一看到那些被重新撒下种子发芽的木瓜树都想吐的时候,补给船终于来了。那场台风,对海南临海的所有城市港口都造成重创。许多渔船都不得不拉到临高去修补,或者自己加上师傅给渔船做全面的检查。人生在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是所有渔民都恪守的道理。
千百年前传下来的经验与习俗,都是身经百战的前辈们给他们这些后辈的提携。那些巨大的海上变故也被作为教训代代相传。耀明听过别人讲自己的外公。外公犯了一些错误,外公没有回来。母亲告诉他,外公生活在遥远的礁石上。
耀明经常想外公是如何躲过涨潮的。耀明跳到海里,让自己往下沉,看自己能沉多深、憋多久。他在水下觉得时间过去很慢。他的眼睛因为海水的进入,变得很红。他最后漂浮到海面上。他望向岸边,零星的人还没走完沙滩,时间几乎是静止的。他似乎懂得了外公的处境。
耀明没少看日出。棚里的光遮不严实,他在很早之时便醒来,走出去。该出海的人已经出海。该喂螺的已经喂螺,该晒鱼干的已经晒好鱼干。马鲛鱼,一片一片的,闻起来都是盐的味道。所以,耀明不喜欢盐,母亲生火做饭时,耀明就会在一旁大喊,不要放盐,不要放盐。讨厌盐的耀明便也讨厌上咸鸭蛋。母亲有时会带来一些咸鸭蛋。早上的时候,她会就着鸭蛋喝稀饭。一边吃一边劝耀明。耀明只是凑近闻几下,翻了个白眼便走开。他只喝什么料都不放的稀粥,还有切得稀薄的生鱼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