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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我拿到了《远大前程》,没想到它写的也是一个孤儿的故事。读到第83页的时候,我看到一段话被划了线:“人生的长链不论是铁打的还是金铸的,是荆棘编成的还是花朵串好的,要不是你自己在一个难忘的日子亲手制作了那一环,你也就根本不会一生都受到它的束缚了。”
从这一段开始,后面越来越多划过线的段落,不仅是划线,在有些地方,大春还会将一些句子抄一遍在空白处,或者在下划线的尽头打一个大大的感叹号。读到那些部分,我总会反复读。
“我先是胆子太小,明知不该做的事却不敢不做,后来也还是胆子太小,明知该做的事又不敢去做。”
“雾已经全散了,世界在我面前展开。”
“又是一个晴朗的夏日,我一路走着,旧时的光景一幕幕映入眼帘,那时我还是个孤独无助的小东西。”
“马换了一次又一次,路愈赶愈远,再要回去也来不及了,于是我只得继续往前赶。”
……
该怎么讲述这种感觉呢?通过那些线条,就好像突然之间,我拥有了一个秘密通道,一连串的密码。一道又一道向我敞开的门。
读这部小说花了一周时间,那一周内,李美天天问我读完没读完没。终于读完了,李美拉着我去初二教室门口还书,和上次一样,我还是在楼道阴影里等他们。李美在门口大喊:“大春,出来,我同学还你书。”然后他们又一次出现在我上方,我走上去把书还给大春,大春拿起书随意翻了几下问,读完了?我说读完了。他又问,还想读别的不?比如那本《雾都孤儿》。我说可以。就这样我又用同样的方式读完了《雾都孤儿》,还有《简·爱》和《三个火枪手》。
读《雾都孤儿》的时候,李美问过我小说好不好看,我说好看,她说那我也看。我把小说给她,她翻了几页,看到一段划线的,她站着晃动身体读了起来,她模仿电视晚会里的诗歌朗诵,用一种夸张的语气:“天将破晓,第一抹模糊的色彩与其说是白昼的诞生,不如说是黑夜的死亡。”
读完她哈哈大笑,我心里有点不舒服,我不想属于我的隐秘快乐被这样对待。但我也只得配合她笑,因为只有这样,那些快乐才是完全属于我一个人的。笑完她问我,这是大春划的线吧?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划线?
我在刚才笑声的余韵里说,莫名其妙,书里到处都是线,比蚯蚓还难看,可能是想显得自己很懂吧。
李美继续笑起来。她又翻了几页说,不好看,外国人的名字太难记了。
一天中午,一楼教室外昏暗的走廊里,大春两手揣在裤袋里,歪着头迎面走来。当时除了我们两个再没有别人。我的心脏突突跳起来。大春叫住正准备加速离开的我,他问我,你喜欢读那些书吗?我站定了说,喜欢。他又问,你看到我划的那些线了吗?我说看到了。他说,你也可以划的。我说好的。他的嘴角慢慢往上翘,头不再歪向一边了。他一只手从裤袋里掏了出来,好像是一时找不到地方,最终挠了挠头发。
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赶紧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递到我面前说,再给你看一本。他还说,这本我也读过,送给你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跑远了。
我把这本书捏在手里,书的封面上写着“傲慢与偏见”。我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它,走回寝室的时候,我悄悄将书塞进了枕头下。有点担心被人看见,我又把床褥掀起来,放在了最下面的木板上。
晚上躺在通铺上,半天睡不着,楼板里的老鼠也似乎比往常多。不过我想得更多的是白天与大春的见面,我仔细回想每一个细节,回想我穿的是哪件衣服,大春问我喜不喜欢读那些书的时候是什么表情。想着那本《傲慢与偏见》就放在床褥下,我的心里闪过一丝温暖,现在想来,那种温暖就好像你低头走了很远的路,突然被一个人看见。
我玩起了那个驾轻就熟的秘密小游戏。我把大春安排进了河对岸那间小酒厂。房间里的桌子是上了浅色油漆的,院子里停着一辆货车,屋外一大窝三角梅开得明亮耀眼,昏黄的灯光亮着,我们一起把墙壁刷成明黄色,在窗户上安装白色窗帘。
我大胆地往后想,想到很多年后,各种细节,我们仍然在一起。我跟自己说,反正是想象,没有什么不可以。
小游戏进行得很顺利的时候,我听见隔壁的李美在翻身。从那种恍惚的状态里清醒过来,我还是不敢跟她说点什么,过去的一个下午我都在避免和她单独在一起。这时李美说话了:“这个周末我们去河边玩儿,逮爬沙虫。”
“我们三个吗?”我问她。
“当然是我们两个,小维要回家的嘛。”
过一会儿她就像想起了什么,随口说了一句:“对了,还有些人参加,初三的,还有学校外面的。”
爬沙虫是长在安宁河边的一种生物,可以炒来吃。我向来不敢吃,更没想过去逮。李美的胆子总是比我大,她也总有办法进入那些对我来说陌生的团体。我不敢问她,另外参加活动的几个人里有没有大春。不管有没有,我现在没那么心烦意乱了,很快就睡着了。
春天的安宁河像它的名字一样安宁。岸边有农民劳作,莲花白一片连着一片,莲花白的尽头就是县城,有喇叭声偶尔从楼房和木棉树中间传来。从雪山流经此地的河水,在雨季到来之前都是清凉而缓慢的,太阳照在河面上,白光刺眼。爬沙虫全身黑色,长得有点像蜈蚣,只是没那么长,没那么多脚,是安宁河沿岸特有的。现在它们中的几只躺在一只塑料桶里,我负责守在桶边。远处是李美和一帮比我们大些的学生,还有两个学校外面的人。李美穿着白衬衣和百褶裙,她将百褶裙的一角提高在膝盖处打了个结,光着脚站在水里,和那帮人嘻嘻哈哈打闹着。
大春是很晚才来的,他从野樱花树林往我的方向走来。我有些担心他会问我小说读到哪里了,因为从昨天到现在我都找不到机会把李美撇开,我一个字都还没读。我赶紧站起来往河水的方向去了。我走到河水里,转身看见大春在塑料桶的地方坐了下来,手里摆弄着什么。
“大春来了。”我跟李美说。
“来就来呗。”李美一边说一边抬起头,她往塑料桶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掰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寻找目标。这时有个男生说他又逮到了一只,李美凑过去抓起那只虫子往岸边走了。后来我们都回到了塑料桶的位置,大春已经用石头搭好了临时的灶,上面放了一块不知哪儿来的瓦片,灶膛里燃着火,瓦片上炕着几只爬沙虫,有人往上面撒了点盐。
“午餐”的时候大家都坐了下来,我不敢吃虫子,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吃。大春捏起一只递给我说,试一下嘛,很香。我接了过来,闭着眼往嘴里放,确实有点香。
初三的学生聊着热闹的天,李美时不时插嘴,她总能在合适的时机说出一句逗大家发笑的话。他们聊天的内容无非是那些事,谁谁喜欢谁,谁很招人讨厌,哪位班主任比较偏心,哪位老师课堂上有惹人发笑的怪癖。我发现自己一句话也插不上。
这时大春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下个星期的风筝比赛我报名了,你们报名不?”
那个比赛我也恰好报名了。比赛内容是自行制作风筝,再统一在操场上放飞,老师按照制作水平和飞行的高度来判定名次。我觉得自己会画画,可以按照老师教给的方法做出一个漂亮的风筝,至于能不能飞上天,倒没想太多。大春问出这个问题后,我正犹豫要不要回应他,李美说话了:
“我报名。”
大春没有理会李美,转身对我说:“米小易,你应该报名。”他用那种在当时的气氛下难得一见的眼神望着我。
短暂的安静之后,我听见李美又说话了:“是哦,米小易你报一个,我和你一起组队参加。”随即她看着我笑起来,同时还瞟了几眼大春,是那种“有件事很好笑,但是只有我和米小易两个知道”的笑,然后她冲着我说:“你记不记得那天,读小说那天。”她继续笑着,一边笑一边捂起嘴,像是在控制自己发笑。
我一时不明白她要表达什么,但我必须对她的笑做出回应,于是我也笑了一下。终于,她转身对大春说:“米小易说你书上划的那些线条,比蚯蚓还难看。”说完咯咯咯大笑起来。过一会儿她又看着我补一句:为了显得自己很懂。“为了显得自己很懂”这句话,她明显是在模仿我的语气和神情,尽管不像,但所有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在模仿我。说完她又笑了。
大春的嘴角轻微抽动了一下,刚才在他脸上浮现的真诚褪了下去。他歪着头看向天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然后他也露出轻松的笑容,对着天空说,“是的,是这样的。”
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控制住就要涌出来的泪水,挤出一丝笑容,学李美的那种语气说,是挺难看的。整个过程只有两三分钟,我们三个看起来像是在开一个轻松的玩笑。周围的人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更没人知道我心里经过了一场怎样的风暴。
事后想来,我为什么不找大春说清楚当时真实的情况呢,第一是我觉得自己说不清楚,第二也因为,在当时那种微妙的氛围下,我的大脑陷入一种无力和混乱中,就算知道应该怎么做,也无法去做。
那天很快又有人开启了新的话题,都是我插不上嘴的内容,我默默待在一旁听着。李美神采飞扬,处于话题的中心,她充满生机的笑声,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大家。大春到后面也不乏幽默,他好像忘记了刚才的微妙瞬间。虽然话不多,但只要他说话,所有人就很认真地在听。天气那么好,我感觉到我正和一个聪明、自足、轻松的小世界待在一起。我要用力让自己放松下来。我坐在一块石头上,捡起一根树枝敲打旁边更多的石头,装作享受春光和友谊。他们说笑话的时候,我常常笑不起来,但也努力地咧开嘴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