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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初中部的学生下午四点半就放学了,我们常常结伴走出校门,在县城里四处晃荡。这座县城依山傍水,就建在安宁河的两岸。我们的学校在地势较高处,出了校门,往下走是缓坡,地势平坦的地方有菜市场和百货大楼。我们最喜欢的是逛百货大楼,虽然什么也不买。我们也穿梭在街道和楼房之间,遇上好玩的事就停留一会儿,比如旁观做生意的人吵架、外地人在街上耍猴之类,看累了又继续游荡,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到了月底,我们节约下的钱总够得上吃点什么,校门口有家名叫“实惠餐厅”的饭馆就是我们的乐园。说是餐厅,也就是卖点包子米线什么的,我们一人点两个肉包子,那包子很大,可以把胃填得满满的。
偶尔我们也会跟着小维去她家稍作停留,不过这仅仅是为了满足我和李美的好奇,小维自己对回家没有太多兴趣,反正她每周末都会回家。她的家是一排红砖房的其中一间,老远就能看到摆在门口的一只蜂窝煤炉和一盆大丽花。她家房间的墙上有张小维一家的合照,照片里小维站在她父母的中间,她父母端正坐着,瞪大了眼睛注视镜头。李美和我都盯着看了好久。
更多时候,我们顺着学校后门的一条小路往灵关山上跑,找一块马尾松旁边的大石板,坐上去看书或者玩点别的什么。
坐在大石板上可以看到我们的学校,学校附近的楼房,楼房下面的河流,河流对岸的人家。夏天常有谁家的鸽子在那些屋顶盘旋,南面有火车鸣笛驶入山洞,偶尔听见遥远却有穿透力的口哨声和呐喊声,是河对面的武装部在组织民兵训练。有时看书累了我们就看着远处聊天,说些女生之前最亲密的话,偶尔小维和李美会因为一个话题争吵起来,最后总是我大喊,别吵了,你们这两个讨厌鬼。然后大家就笑成一团。
我曾经在一个合适的时机问起过李美晚上尖叫的事。我是这样问的,为什么你有时候晚上会突然发出尖叫,一定是在做梦吧?李美愣了一下说,是的,一定是在做梦。过了一会儿在我们已经换到下一个问题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米小易,下次我再叫,你就继续像以前那样拍拍我的肩膀。
坐在大石板上还可以看到远处的黑山顶。我乡下的老家就在黑山半山腰。从黑山到县城,交通工具有摩托车、面包车和班车。如果运气好,可以坐一辆面包车直达学校,三个小时就到学校了。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我爱上了一个小游戏。有一天我决定把这个小游戏告诉李美和小维,在我心里有一个标准,知道这个小游戏的人,就是这个世界上和我最要好的朋友了。还是在灵关山,马尾松旁的大石板上,我跟她们说起了这个小游戏。
小游戏是这样的,坐在车上往窗外看,我会选喜欢的东西编自己的故事。车子从黑山往外面开,盘山公路的远处有一座竹林掩映的房屋,我想象自己是那个房屋主的女儿,我在房前种上喜欢的指甲花,有时还给自己安排一个弟弟。那座房屋距离大路实在很远,有时因为转弯,房子从我的眼前消失,不多久它又冒了出来,我可以盯着它看很久。每一次都这么看那么想,这房屋就变得越来越生动和具体。我甚至想象出房间里的桌子是上了浅色油漆的,属于我那间屋子的床是木头的,床单是碎花的。出了山区来到大坝,公路变得越来越宽阔,路边一棵木棉树下有户人家,房屋前有个院坝,我给这个院坝增加一辆大货车,这下我就变成了货车司机的女儿,每周五放学,货车司机开着车来接我回家。
类似这般的小游戏还有很多,可以将从家里到学校的三个小时拉得更短。很快就来到了河谷地带,公路上长着行道树,行道树后面是大片大片肥沃的土地,人家户在土地的后面。我最希望进入的,是距离县城大约半小时的地方。那里有一处村落,有一栋两层小楼。每次经过那栋楼的时候都是傍晚了,昏黄的灯光亮着,依稀看见从楼顶垂下的一大窝三角梅,花儿开得正艳。啊,我对自己说,我的家应该在这里。我给墙壁刷成了明黄色,窗户上安了白色窗帘,这样灯光就是通过窗帘射出来的。尽管我那时候只是个初中一年级的小女生,但借着那些远离黑山的事物,我可以把自己的一生都想象出来。我总在不断地往上面加东西,不断地让故事更完整。甚至我想到了结婚,生孩子,有一大群孩子,有一个孩子们的爸爸和我一起对着孩子们露出满意的笑容。反正是想象,没有什么不可以。
当然我给她们讲的时候没讲得这么具体,我主要表达的是,我们可以通过想象活在另一个自己喜欢的世界里。我还指了指河对面县城上方,灰白色岩石构成的缓坡尽头,一个小村子。我说,你们看那里,我也可以把家安在那里,那里离县城多近啊,左边那个大烟囱看见了吗?应该是个酒厂。我当酒厂老板的女儿吧,我要闻着酒糟味儿长大。
“那我做你的邻居,酒厂旁边应该有个小卖部,我最喜欢的就是开商店了。“小维把头靠在我身上,还摸了摸我的头发,像个大人那样。
至于李美,她选择了村子边上,离城市最近的一个院子,她说那个院子旁边的一窝三角梅太好看了。原来她也和我一样喜欢三角梅。隔太远了看不清,我和小维觉得那不是三角梅,李美坚持说是,她说那是大红色的花瓣,很少见的品种,她小时候家里就有一棵。选好了地方,我们进一步建设我们各自的家。这成了很多个下午的保留节目。
小维有一次提议我们应该走到河对岸那个村子去看看,这样我们编的故事就会更明确,内容也更丰富,李美则坚决表示没必要。
李美也跟我们讲过她自己的小游戏,她一边讲一边示范:她趴在地上,一边耳朵紧贴地面,另一边耳朵紧紧捂住。她示意我们照着她做,我们跟着做了。她说,你们听,仔细听,听见了没?
我闭着眼睛听了很久,远处的车流声,学校操场上篮球撞击篮板和地面的声音,还有谁家的公鸡在错误的时间打鸣。和坐起身听相比,这些声音有些变化,像是从一个地下通道传来,但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我说,没有听见别的什么。
“不,不一样的,可以听到另外的东西。小时候我妈我爸打架的时候,我就会跑到外面的地上趴着,闭上眼睛,耳朵紧贴地面,他们吵架的声音就听不见了。我听到有人在唱歌,像更小的时候我妈在哄我睡觉。”说到这里,李美咬了咬嘴唇,爬起来坐在地上,望着远处说,然后我就没那么害怕了。
小维则贡献了一件她听来的事情:“我那天在寝室里听一个高中的学生说,如果能穿过火车站那边的隧道,走到山的另一面,就可以在另一面的隧道口许愿。那个同学说,她也是听以前的高年级学生说的,据说有人这么做过,那些许了愿的人都如愿了。”
李美对这个很感兴趣,她要求小维讲得更详细些。小维说,她只知道那条隧道很长,走路穿过去至少一个小时。李美听了很激动,她说,一小时,不算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