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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峡谷中穿行,翻过这座山,那座长满木棉和凤凰树的小县城就不远了。我印象中的县城还是以前的样子,它是群山之间一个小小的存在。实际上现在的它可能比我印象中还要小,而且破旧。自从十多年前确定下游要建大型水电站,它就停止了生长。
此刻窗外还是山和瓦蓝的天空,我内心有点期待又有点忐忑,我摇下车窗,风吹了进来。这风干冽中有暖意,是山区特有的风。我突然意识到,生活在大城市里这么多年,我没有体会过这样的风。大城市不太吹风吗,还是吹了我也没感觉到,我不知道。
半年前的一个晚上,我下班回家走进家门,当时的丈夫肖原坐在餐桌前,递给我一张报纸,上面写着我老家县城将于八个月后被淹没的消息。他说,你不打算在淹没前回去看看吗?我还没回答,他又说起来:“报纸上说当地居民已经陆续撤离,游客们在老城里穿梭合影,记录下即将消逝于水下的世界。”
“即将消逝于水下的世界”,这是他一个字一个字照着报纸上念出来的,他平常可不会这么说话。我接过报纸,旅游版的右下角,四分之一的版面在说这件事。
文中还有一张小小的配图,相机镜头从灵关山俯瞰整个小县城。一条河流把县城分成两半,河的西岸上方,依稀能看到我们的学校,它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不同的只是那栋木头小楼(我们当年的宿舍)看不清了,那个位置只看见一大片茂密的杉树,也许房子已经拆了,也可能只是被树挡住了。
照片拍摄于不久前,记者的配文说,自从十多年前公布建设水电站的消息之后,这座县城就停止了建设。但因为各种层面的原因,水电站几经搁置,虽然造成了不少时间和精力的浪费,但也有一个意外的收获:这座即将被淹没的县城完完全全还是多年前的样子。也因此,它成了“不可多得且即将消失的旅游资源”。
“你应该回去看看你的学校,看完学校回来我们再去办离婚手续吧。”肖原一只手推了推他的眼镜架,仰头对我说。肖原在表达他很了解我,同时还有点洞察一切的自得。过一会儿他又补一句:“离婚的事我不急。”这句话中隐藏着一丝温柔,但我讨厌这样的温柔,它的内部包裹的是一种情绪上的压迫,且让我无从反抗。
两个月前我在肖原的大衣口袋里发现一支口红,我猜是个女人故意放进来的。那晚他在一个深夜回来,把大衣递到我面前,要我帮忙整理一下,第二天拿到干洗店去洗。没有一点余地,我当着他的面掏出了一堆东西,其中就有那支金色磨砂外壳、细管、我从来不会用的口红。
当时肖原站在原地咳嗽了一声,想说什么,又觉得应该等我先开口。他望着我,我觉得他是在等我说离婚。我拿着那支口红,像一个演员说出规定的台词一样对他说,那就离婚吧。他说好的。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然后我转过身,眼里充满了泪水,一个孤寂的、自负的女人的泪水。我尽量不让自己呜咽出声来,我不想让肖原听见。肖原走过来,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但我马上把身子一挺,往旁边扭了下,试图甩开他的手。他倒好,顺势就把手拿开了。
唉,他叹了口气,走进厨房了。那管口红还留在桌上,第二天我才想起来把它扔进垃圾筒。扔之前我还打开看了下口红的颜色,大红,鲜艳,骄傲,我心里被刺了一下。
这两个月我们还住在这套房子里,按照约定,离婚之后我就得搬出去。现在,肖原要我在离婚前回老家看看学校,我知道他认为我们走到今天,我之所以是现在这样的我,早由十多年前决定了。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半就打算回自己的房间。我离开前他还坐在小餐桌前,他拿起我剩下的半杯水,一口气喝完,然后他说,“米小易,你呀,不要总盯着过去。”
我们关系还好的时候,有一次坐公交车,上车不久,几米外的一个乘客大声喊,说她的钱包丢了。一车人躁动起来,有几位上了年纪的阿姨在帮那个乘客分析,试图帮忙找出偷东西的人。这时候肖原发现我的手变得冰凉,额头冒出汗水。
下了车我整个人还是瘫软的,脸通红,我们在站台旁边的台阶上坐着休息了五分钟。
肖原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说没事。我打开自己的包包翻看,把包里的手机、笔记本、钱包、纸巾、一瓶逍遥丸、两支笔都拿了出来,再一件一件收回去。后来进了家门我又开始打开包找东西,肖原很诧异,他问,米小易你在做什么?你认为你和那个丢了的钱包有关系吗?
我确实有这个想法,会不会是我在某种出离状态下,拿走了那位乘客的钱包?
理智告诉我,这想法是荒唐的,但在那种场合下,当那位乘客用他询问的眼神四处搜寻,并在我涨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秒钟,我马上陷入了一种完全孤单的、无限臆想的境地,逃无可逃。我跟肖原讲起十多年前在县城中学的遭遇,讲了和李美有关的那件事,肖原一把抱我在怀里说,没事米小易,不是你的问题。
但后来肖原就常说:“所有的问题都是自己的问题。”他这么说的时候总是用那种宽容的眼神看着我,这使得这句话包含了特定的意思。在工作上他也常对包括我在内的下属这么说。我们在一家广告公司,是同事,他做总策划我做文案,公司主营业务是为房地产企业做建筑企划和楼书。他之所以喜欢上我,用他的话说,米小易你是最听话的小黄人,这么好,不娶你回家就太可惜了。
而我之所以答应嫁给他,是因为他对我好。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遇见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我就跟他好上了,一切理所当然不是么。老实说我想不清楚我到底是爱他,还是感激他。我会因为感激而爱上一个人,也许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配人家的好,只能去爱。
结婚不久肖原就想要孩子,而我拒绝了。他没有想到我什么都听他的,却单单在要孩子这件重要的事情上一意孤行。其实我也没想到,结婚的时候我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我就是不想要,也许那是我们关系恶化的开始。
我们很快离了婚。如果那个晚上肖原递过来报纸时不说那句话,不用那种温柔的语气,离婚后我应该会回一趟老家的。但因为他说了,我就不打算回了,这算是我小小的反抗吧。离婚后我辞职,换到了另一家广告公司,业务还是为房地产企业做楼书。我们生活的城市最不缺少的就是即将拔地而起的高楼。
一个人的生活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难,文案工作虽然枯燥,常常加班,但不需要应酬交际,且工资待遇已超过我的期待。我对人对事向来不会有过多期待。生活在大城市里,每天上班下班,除了工作上必须要见的人,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就跟小时候钻进深山老林差不多。
只是在一些时刻,那个即将淹没在水下的世界就会在我的脑子里铺展开来。我开始想象大水淹没县城的场景,想起操场,篮球架,通过教学楼的楼梯,每一间教室,宿舍走廊,还有灵关山上成片的马尾松和夹竹桃。我看见大水是如何流向它们,漫过它们,慢慢浸出一个水下的世界。
就这样,学校在我无数次的想象中愈发清晰起来,且时不时地以另一种方式再次与我相遇。
有一次公司安排我和领导去东面一个海岛上看项目,海岛上有个很小的渔村,一家大公司准备在这里开发度假房,选址是一所废弃的学校。我们沿着岛上唯一的公路往山坡上爬,隐藏在山坳里的学校突然出现。小小的操场以及旁边一栋红砖房,一下子让我想到了我们县城里的中学。虽然眼前这栋比我印象中的县城中学更荒凉,也没有凤凰树掩映下的木质宿舍楼,但我总觉得李美就坐在一楼其中一间昏暗的教室里。我跟同行的人说,我想走进去看看,理由是也许将来企划书会用到。我就一个人走进那间一楼教室,坐在讲台边发很久的呆,直到他们等得不耐烦把我叫走了。
有时我会在下班后驾驶(离婚分得的那辆)大众POLO车,从公司出发漫无目的往前开。沿着随意选中的一条路开下去,经过漫长曲折的公路,远离城市,到达一片沼泽,或者没有人迹的荒野。到了路的尽头又马上调头,回到灯火通明的城市。
最近这几周,我开始变得害怕黑夜,并不是害怕黑暗本身,晚上睡觉必须把窗帘关得死死的,怕有光进来。有时候明明已经躺下了,闭上眼睛了,总觉得窗帘还留了一小条缝隙,赶紧再拉一次。而到了早晨,睁开眼睛却浑身没有力气,不想面对新的一天。我通常会清晨醒来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看上一小时才有力气爬起来走出我的小屋。我还慢慢开始怕冷,准确地说是怕皮肤裸露在外面,盛夏的时候我也穿着长袖衣裤,晚上睡觉用一张薄床单把自己全身上下包裹起来,只露出鼻孔。
每天总还是可以挣扎着按时上班,吃饭就没那么规律了,两三天才吃一顿像样的米饭,没有食欲,不吃也不觉得饿。其他时候就是零食、面包和咖啡,一杯又一杯的黑咖啡。有段时间嘴皮上长了一排疱疹,出于担心,去医院做了个全面检查,结果显示没有任何问题。医生说可能是工作压力大,免疫力低下,给开了些维生素就过去了。除了每个月固定时间给在另一个城市的我妈打个电话报平安,几乎和所有朋友亲人断了联系,就这样一个人进入黑暗的底部。
一个月前单位组织去旅行,在一处风景区的山顶,大家都在最高处一块石板上站着拍照,我默默地退到一边,我心里很清楚,只要条件允许,站上石板我很可能会往身后的悬崖跳。那种控制不住的冲动,看到高处就想跳下去。
上个周末,半夜因为胸口出现一阵压迫感,在睡梦中惊醒,全身瘫软,汗流不止,我用身体里残留的一丝力气把自己移动到电脑前,查了老家县城的消息。网上的消息是,县城还没有被淹没,但是距离电站蓄水的日子越来越近,现在是县城经历的最后一个春天了,这两周正是河边成片的野樱开得正好的时候。
我记得那片野樱,我想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