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的车就要靠近老县城了,大峡谷也走到尽头。一段上坡路之后,眼前所见慢慢开阔起来,山势变矮,大渡河水朝我相反的方向奔涌。再往前开,视线内出现一片白色建筑,就在前方的山坳里,白色建筑周边还裸露着大面积的红土,几辆工程车正在红土上奋力工作。不用说,这里是新县城,准确说是新县城的其中一个角落。那些建筑很白,很亮,在刚翻出来的红土映衬下,发出刺眼的光芒。我发现,那堆白色建筑所在的位置,就是当年我们坐在灵关山上看到的小村落,那个我们的秘密小游戏无限展开的村落。
不会错,那一堆灰白岩石构成的缓坡还是当年的样子,只不过现在,岩石的尽头变成了白色建筑。当年的酒厂,院子,木棉树,以及开出少见的颜色的三角梅都不见了。
我猛然意识到,自我当年转学之后起,我的人生若说有什么明显的不一样,就是我再也不会玩儿那个秘密小游戏了。跟着提着箱子的我妈往前走,走向火车站的那天,我在一瞬间就长成了一个大人。
就在白色建筑渐渐靠近我的时候,手机响了,陌生的号码。是个女声,女声用试探的语气问,请问你是米小易么?
“是的,我是。”
“我是小维。”
小维说,大春给她打电话说我回来了。她约我一起吃晚饭。我们约好晚上在县城中学外的一家餐馆,“就是当年买包子那个地方,实惠餐厅,你找得到吧?”我说我能找到。挂完电话白色建筑就远去了。
几分钟后电话又响了一次,还是小维,还是那种试探的语气:
“对了小易,你回来是不是想来学校看看?我在这儿教书,我在校门口等你吧,看完我们再去吃饭。”
我说好的,谢谢你,小维。
车子正在下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安宁河已经在我的左面静静流淌了。河滩上是一片整齐排列的大棚,看不到劳作的人们,也看不到棚内是不是还种着莲花白。公路边渐渐出现人家,房屋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作为行道树的木棉和小叶榕似乎比当年矮了许多。在我意识到这一带也即将被淹没的时候,我摇下车窗,一股热风扑面而来。风里夹杂着灰尘,我的过敏性鼻炎很快作出反应,一个响亮的喷嚏。
窗外传来一连串的喇叭声,大货车和小汽车隔三岔五从对面飞速而来,绝尘而去。间或有几辆摩托车从后面一阵轰鸣,然后远远地把我抛在后面,前方是老县城了,暮色中一个躁动的世界。
路边有个胖胖的小男孩一只手举着一块牌子,另一只手朝我的车奋力挥舞,我慢慢靠近他停下车。他十来岁的样子,圆圆的脑袋,脸上沾满了灰,他把头探进我的车窗:
“带路带路,去看县城最老的房子,南城老桥,大桥头照相馆,烈士陵园,电影院和北街那家手工铜锅店。”
这时我才看清他举起的牌子上写着“带路”两个字。我说我不需要带路,不过想知道县城中学搬走没有。
“没搬,学校都没搬,我姐姐就在中学读书,现在还没放学呢。”他说完熟练地吸溜了一下就要掉进我车里的鼻涕。
“这么说,很多单位都没搬了?”
“没搬没搬,但是很快就要搬了,再不看就看不到喽。”
后面又来车了,小男孩不再理我,他用手在鼻子上一抹,再次举起那块牌子,高喊着,带路,带路。
我又启动了车子。此刻是下午四点半,公路两旁的树变得稀少,渐渐有了行人和店面,修电脑的,卖化肥的,挂着羊骨架卖羊肉粉的,间或路边开阔地带有些人围坐着打桥牌。所有的建筑都像蒙着一层黑灰,倒是人们身上的衣服新鲜夺目。很快我就到了县城最大的十字路口,往右拐上坡就是学校。十字路口也比我印象中小了很多。对面那个当年的百货大楼还在,只是现在一楼变成了一家很大的美发厅,名字让人印象深刻:“空了吹”。
右拐上坡,一个人影在校门口站着,是小维。她比过去瘦了些,头发烫成齐肩小波浪,穿一件黑色小西服,搭配蓝色九分裤,手里拿着一个卷起来的皮包。她看见了我的车,朝门卫那边说了些什么,大门就打开了。她跳上我的车,哎呀小易,你终于回来了,她说。我刚想说点什么,她的手机铃声响起,她有些顾虑地看了看我,我努嘴示意她请便。她看了看对方的号码,就接了起来。我们就这么进了学校。
听小维打电话我大概猜出,她现在是县城中学高中部的数学老师,似乎还担任了什么管理职务,电话那头的内容和教学安排有关。小维在这头时不时回答:是,好的,我知道,没问题,可以,等等看,没关系,你用不着担心,我会处理好,不怕,不会,那也行。她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指挥我车子往哪里开,同时给我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按照她的意思把车子停在了操场不远处的一片空地,等停下来我才意识到,这块空地是我们当年的宿舍楼。
空地凹凸不平,停车的地方相对平整,泥土裸露在外,靠边的地方有积水,边缘长出一堆一堆的杂草。从这个位置能看到当年的操场、食堂和教学楼,我发现通往食堂的那两排凤凰树没有了。
等小维挂了电话,我已经站在空地上很久了。她从车上下来,很抱歉地朝我笑了笑。她说,真不好意思小易,临近期末了,学校事情多。
我问小维,学生们现在住在哪儿呢?她说,教学楼后面那片教师宿舍现在是学生在住了,大部分老师都搬进了新县城。她还说,老宿舍因为有很大的安全隐患,停用了半年了,不过三个月前才拆除。我记得当年在校的时候,就说宿舍有隐患,我感叹了一句,没想到又用了这么多年。小维说,是啊,谁能想到,修修补补坚持了这么多年。
我问那学校为什么还不搬呢?小维说,新的学校还没搞好,修建上出了些问题,而且很多走读学生的家也都没搬,老师们也不愿意搬。虽然大部分老师的家在新县城,但每天统一坐车来旧县城上班不算远,而且在旧县城买个菜什么的也方便。
小维说完这些,突然转换了一种语气,她的声音也变得低沉,她说,这些年我们一直在等着搬,一次又一次时间往后推,时间久了,大家都习惯这种暂时的生活了。反正谁也不知道老县城什么时候才会变成水库。
我们继续聊了聊与学校有关的话题,给对方简单说了说自己现在的状况,两个人努力维持着表面的热闹。最终不可避免地,在走向教学楼的路上我们谈起了李美。
“你还记得不,小易,我们三个人穿裙子那一次。”
“记得啊,你当时一个人先跑进教室了。”
“哈,这我倒不记得了,就记得穿裙子很开心,那天以后很多人都和我们一样穿起了裙子。要不是李美,我俩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我俩都沉默了一会儿,小维带着我往前走,她提议到教学楼看看,再去她办公室。走到教学楼前那段台阶的时候,小维又说话了:
“李美大我们一岁吧,她在市里读了一年初中才转到我们班的。”
“应该是这样的。”
“她什么都好,成绩好,人也长得好看。”
“是的,是这样的。”
“要是她还活着——”
小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叹了一口气,换了个话题。
“小易,大春跟我说你回来了,我都有点不敢相信,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看到报纸上说,老县城要拆除了,觉得应该回来看一眼。”然后我想起了什么,我问她,“你从哪里找到我电话的?”
“大春给我的呀。”
“他怎么会有我电话?”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们一直有联系呢。不过大春这种人,要想找到一个人的电话,是很容易的。”
我想问问她大春的情况,正在考虑怎么问,她电话又响了,这次是个家长打来的,她叹口气,走到一边接电话去了。接完电话再回到我身边,她的脸上多了几分沮丧,说有个高中部的学生准备退学,成绩还挺好,家里条件也不算差,真不知父母是怎么想的。我意识到刚才我们之间那种谈话的氛围似乎消失了,我更不知道怎么在她面前突然提起大春。这时的天空渐渐变得灰暗,西边出现一团浓重的乌云,风吹起来,越吹越大,她拉起我进了昏暗的教学楼。
走廊两边的教室里还在上着课,我认出属于我们当年那间,透过窗户往里望,能看到角落里的几张课桌,学生都低着头。我有点恍惚,好像李美和我,还有小维都还坐在里面,等下课铃声响起。我觉得有点不舒服,胸口闷得慌,呼吸被什么东西压着,不顺畅。我提议离开教学楼,小维同意了。
出教学楼就下雨了,我们来到隔壁办公楼,小维的办公室在一楼第二间。办公室里有张破旧的单人沙发,她示意我坐下,同时给我倒来一杯水。我把沙发挪到靠窗的位置,看雨水落在外面的杉树上。
“是不是都还和当年一样?学校越来越破,但反正我们就快搬走了。”小维坐在不远处,一边整理一堆资料一边说。
“到底什么时候搬呢?”
“半年前听说半年后搬,现在到了搬的时间,又说还要等半年。不过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可能半年后又是半年。”过一会儿,她又加了一句,“也可能哪天说搬就搬了。”
“那个电站还没修好吗?”
“好像是遇到些问题,对了,你还记得那个回学校来演讲的校友吗?”
“当然记得啊,他怎么啦?”
“听说他移民了。”
我发现我和小维的谈话总是很难往一个方向深入下去。可能是那么些年过去了,我们完全活在不同的世界,也可能,我们的关系一直笼罩在李美的阴影中。雨越下越大,风吹进来感觉有些冷,小维给我找来一块大围巾就出门了。她还有个会,她说,小易你奔波了一天也累,你就坐在这儿休息,等我开完会我们再离开学校。
我突然想起了常老师,我问走到门口的小维,常老师还在学校吧?
“她呀,你离开这里的第二年她就调走了,去了教育局,现在都当副局长啦。”
小维的声音和人一起消失在雨幕中。天色越来越暗,雨水打在不知窗外哪一片铁皮屋顶上,响声大得出奇。我裹上大围巾,侧身把头枕在沙发靠背上。这样我的视线正好与办公桌上一个透明茶杯相遇,茶杯上有深深的茶垢,旁边还有半包烟,看着看着,都好像被窗外的雨水打湿了。
我终于听见了下课铃声,接着是涌动的人潮,学生们冲出教学楼,背着书包拿着饭盒冲向食堂。李美跑在最前面,她把饭盒举在头顶挡雨,一边跑一边转身对着我和小维大吼,你们搞快点啊,去晚了打不到油渣莲花白。
不知过去多久,在雨声中醒来,我发现小维正坐在我对面望着我。此刻她跟我睡过去之前忙着开会的小维完全不同。她的身子瘫软在座位上,出神的样子,好像很疲惫。她旁边的桌子上亮起一盏台灯,窗外是一片漆黑。
看见我醒了,小维的身子又坐直起来。她说,米小易你睡得好哦,现在都九点了,实惠餐厅早下班了,你跟我去我家吧。
“你家还是你爸妈家?”
“我家,我跟家里人打了电话,他做饭等我们。”
“那不去了,你陪我找个旅馆吧。”
“你不想去我家,我们也可以去我爸妈的家。你去过的啊,就在老县城,那一排红砖房还在呢。”
“不,我不想去。”
好吧,小维说,校门口有家烧烤摊,我们吃点烧烤再带你去旅馆。
坐在烧烤摊低矮的凳子上,客人不多,看装扮也像外地来的。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老板帮我们收起户外伞,乌云渐渐散去,月光从树影里洒下来。老县城里最有名的烧烤是“网烧”,火盆上放一块圆形网状铁丝,食物就铺在上面,小肠,南瓜,排骨,茄子,也有外地运来的鱿鱼和大虾。出乎意料地,我消失了很久的,对食物原始的欲望被铁丝网上的烤物激发了出来,吃了很多。
刚坐下时小维叫来几瓶啤酒,她先给我倒了一杯,想了想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我们正在准备要孩子,但是今天不管了。”她说。说完她一口喝掉了一杯。
“结婚几年了?”
“五年了,你可能见过他,大春他们班上的,不过那会儿他很平常,现在也很平常,但是对我挺好的。我们总要不上,去医院检查又什么问题都没有。再要不上我们都想离婚了。”
“你那么想要孩子啊?”
“啊,”她顿了顿,“你不觉得吗小易,生一个小孩,最好是个女孩,按自己的想法养育她,认认真真养大她,等于自己又活了一次。”
她又喝掉一杯啤酒,把杯子往桌子上狠狠地放。
“不留遗憾,再活一次。”她说。
她说这些的时候,一只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撑开托着下巴,眼睛里散发出热切的光,这是从见到她第一眼到现在,她最动人的时候。我也禁不住被她打动了,是啊,我说,认认真真养大一个孩子,修正那些自己在成长里遇到的问题,听起来多么好。
小维问我,离开这里之后一定又交过很多好朋友吧?我说,是有过一些,但是像当年我们那样亲密的几乎没有啦。小维说,不会吧,你那么好相处。我说是吗,我好相处吗,谄媚型人格呗,总想讨好别人,总怕别人不喜欢自己。而且也不知怎么回事,离开一个地方就会跟那个地方的人断了联系,就像当年离开这里一样。到一群陌生人中做一个新的自己,从头开始,好像对这个有依赖了。哎,这感觉和你想认真养大一个孩子差不多吧,就是想要新的开始,从头再来。
我们又喝了很多酒。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该走了,站起来准备去结账,小维突然从背后喊一声,小易。我转身。
“对不起,小易,米小易。对不起,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小偷。”
我想说什么,但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我转过身坐下来,看她把头埋在两个膝盖中间抽泣。
“这么多年,我只要想到那两个月我们怎么冷落你,我就难过。我不应该那样。那两个月我一直在煎熬,我很难过。李美和她们都说,你是从黑山来的,你们那个地方最穷,你没有爸爸,妈妈也跑了,你最需要钱。大家都这么相信了。我不应该相信,不,我根本就不相信。但是我害怕,那时候我只要靠近你我就害怕,我怕和你一起被她们孤立。”
我请她不要再说下去了,我感觉自己全身虚弱,有一些遥远又强烈的感情涌起来,此刻我的身体不想承担这种东西。但她还在哭着继续说,她的语速越来越快,生怕我会打断她,她急着要把自己交付给我。
“后来李美走了,你也转学了。你不知道你走的时候我有多难过,我想我永远也没办法弥补自己的过错了。但我又感到轻松,是的,你们两个的离开都让我又难过又轻松。我以为你走了一切都会过去,但这么多年,始终过不去。我一直想对你说这些话,对不起,小易,你不是小偷,就算你是小偷,我也不应该冷落你,对不起。”
“我不是小偷,你凭什么说我是小偷?”
“我是说,就算你是,我也错了。”
“我不是。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常老师,她知道我不是,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米小易,我的意思——“
我吼了起来,我愤怒的吼声在老县城上空回荡,那吼声没有具体的语言上的意思,接近于嚎叫。此刻风停树静,月亮又大又圆,孤零零挂在黑色的天空里。
第二天早晨,一束强光射过来,在一股像是腐烂的木头气味中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老旧的旅馆里,窗帘大开着,窗外天光明亮。床头放着半杯水,肯定不是我自己倒的。昨晚的记忆终止在我对着小维大吼之时。这之后我是怎么回的旅馆,小维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们又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我爬起来走向窗户往外看,确认房间处于三楼。楼下是一条石板铺就的小街,有人三三两两经过街道,两旁是一些店铺,比较显眼的是几家卖土特产的,一些山货从铺面延伸出来,就快摆到了路上。经过昨晚的一场大雨,那些老旧的房屋透着潮湿和霉气。往上望,路的尽头,几间房子背后,木棉树掩映下有个平台,平台上好像也有人在摆摊。我一下子认出那个平台是当年的灯光球场,那些年,周末的夜晚这里总会有篮球比赛。这里曾经是这个城市最明亮最热闹的地方,我和李美关系最好的时候,我们在球场边买过冰糕。有一个场景十分清晰:蹲在人群里吃冰糕的时候,比赛正激烈地进行着,我们舔着冰糕看着对方傻笑。
我给小维打电话,她第一时间接了起来,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很虚弱,看来昨晚没有休息好。她提醒我旅馆没有早餐,如果想吃点东西,出旅馆往右拐就是北街:“就是当年看耍猴那个小广场,现在很多早餐店。”
“谢谢小维,不好意思,我昨天晚上喝得有点多。”
“没有没有,我才喝多了。我一会儿把大春的电话号码发给你。”
“大春怎么了?”
“你昨天晚上一个劲儿说要去找大春啊。”
“啊,但我现在不想找他。”
“咳,你们这两个人,他也说不想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