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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是一段笔直且平缓的公路,公路上没有车,近处山坡有牛羊在吃草,天空中飘浮的云朵跟着车子移动,这景象平和而亲切,把我从十几年前的屈辱里暂时打捞出来。但也只是暂时,原因在于,结束这屈辱的,是一件超出我承受力的事。
我永远失去了李美。
两个月后,我清楚记得是一堂数学课,老师正在讲一道几何题,李美给我传来一张纸条。她约我放学后去灵关山。“下午五点,第五棵马尾松下的大石板。”这是纸条的全部内容。
那时候如果你收到一张纸条,有人约你在某个地方见面,通常意味着即将发生一件严重的事。有些女生的小团体很擅长做这样的事,她们会质问被约见的女生,为什么做出某一件事,或者要她承认一件事。总之,被约见并不表示你被对方接纳,相反,你从此被永远放在了对立面。
我延续了两个月的九分绝望,一下子变成了十分。将那张纸条捏成一团揣进衣兜的时候,我甚至想到了死。如果死了,就不用面对那个世界了,但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去死。跳进河水也许好些,但安宁河水流平缓,我又会游泳,不一定死得了。而且就算死了,尸体会被打捞上岸吧。一想到我死后,尸体随意扔在一个地方被很多人围观,衣冠不整,头发可能很乱,而我动不了,做不了任何事情,就觉得难为情。
我最终还是决定去赴约。纸条的传递意味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不管如何,我应该去面对这种变化。我跟自己说,不会有被全世界孤立更糟糕的事了,我已经在深渊里待了那么久。
下午五点,我走向灵关山。穿过一片荒草丛,路过一棵又一棵松树,第五棵松树出现在视线里,李美双手抱着膝盖坐在大石板上。
只有她一个人,我原先以为的一个团体并没有出现。看见我,李美从石板上跳下来,她今天穿着那条腈纶格子裙,风从山下吹上来,格子裙紧贴在她的小腿上,她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抱在一起,我也忍不住理了理衣服,傍晚确实比白天更冷。
“米小易,我要转学了,我妈明天来接我。”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轻快。尽管如此,她的表情却让我感到不安,果然,她抱紧的双手开始有轻微的颤抖,她的下嘴唇也在颤抖,她在努力控制住这颤抖。我望着她,期待她说出更多的话,告诉我为什么要转学。然而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突然说,谢谢你让我和你一起用箱子。
这时她哭起来,两行泪水从她僵硬的脸上往下落。她还说了很多谢谢我的话,到最后,她哭得差不多了,太阳也落山了,她约我和她一起去隧道。
“穿过山那边的隧道,到了另一边的隧道口就可以许愿,所有许过的愿都会实现。”她这么说。
我跟她说,我不会去。这句话说出口,我自己也吃了一惊,印象中我还从来没拒绝过李美的任何请求。我的身子不觉往后退,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好像就要嚎啕大哭起来。但是我马上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流下来。从她谢谢我做的一切里,我已经明白,只要她转学离开,我经历的黑暗就会慢慢消失。我很快就可以从深渊里爬出来了,这是我那时最大的愿望,我不需要再穿过隧道许那些永远不能实现的愿望。
我试图平复情绪,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我跟她说,你有那么多的朋友,你不缺我一个,你可以叫上任何一个人跟你一起去隧道,小维,班上的任何女生,高中部你们那个团体的女生,你在学校外面结交的那些朋友,甚至,我说,你叫上大春啊,他家就是铁路的。说完我转身跑开了,这时她在我身后哭着说,米小易,我还要谢谢你帮我保守秘密,谢谢你不喜欢大春。
我停了下来,眼泪开始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流,但我没有转身看她一眼。她继续说,走啊米小易,我们一起去隧道。我最终还是离开了。
如今想来,我不想和她一起穿越隧道,还因为她那天一直在跟我说谢谢,但她一句对不起都没有。她还是那个骄傲的李美,我多么想原谅她对我做的一切,但她只说谢谢,不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