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李美很喜欢她的新裙子,不穿的时候她总是把它叠得整整齐齐,放进我的真皮箱子。
这一天我装东西的时候忍不住顺手摸了摸那裙子,是腈纶格子面料,一点褶皱都没有,滑滑的真舒服。来回摩挲了几下,我又忍不住把手伸进面料里面,闭上眼细心体会光滑冰凉的触感,突然我感觉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捏了捏,好像是一串项链,绳子的尽头有一块金属吊坠。
我从来没见李美戴过项链,一种奇怪的感受涌来,我不敢掀开裙子看那串项链,这感觉就像我不敢在李美的面前直视大春,也不敢语文考试比她考得好,我很快把手缩了回来。
夜晚熄灯前,寝室里高二有个女生突然大闹起来,说她的东西丢了。她说丢了二十块钱,同时还有她亲戚在内地给她买回来的项链。她一边哭一边说,项链是在寝室里丢的,她昨晚睡觉时把项链取下放在了钱包里,今天早晨因为脖子发痒就没戴,现在才发现项链和钱包里的钱都没了。
有人问她项链长什么样,她说,皮绳子的,拴了个吊坠,是一只猴子,她属猴。又有人问,钱包一直放在寝室里吗,会不会带去过教室?她被问得犹豫了一下,随即又直摇头说,没有带去过教室,一直放在枕头底下的。
一股巨大的恐惧朝我袭来。我满脸通红,心跳加速,下意识用眼睛搜寻李美。李美正站在那位丢了项链和钱的高二女生旁边,表情严肃而平静。她双手交叠抱在胸前,跟那天我从常老师办公室走出来看到的她一模一样。
高二女生哭了一会儿开始破口大骂,有人建议她挨着搜,这个建议一提出来,立即得到好几个人的响应,搜寻工作马上开始。李美这时和别人一样坐回了自己的床位上,我也跟着坐了回去。
我不断安慰自己,箱子里那个我以为是项链的东西也许不是项链,就算是,我只是摸过,并没有亲眼看见,根本不能确定那串项链就是高二女生的项链。
一只猴子,李美不属猴,她从没说过她喜欢猴子,我也没摸出那个金属吊坠是猴子。只是碰巧,李美恰好有一串项链而已。
但我还是没办法让自己的脸恢复正常,它越来越红,越来越烫,同时我捏紧了双手,呼吸也不受控制,好像是一直在吸气,要专门找个时间才能把吸进去的气吐出来。
每个人都回到了自己的铺位上,搜寻工作从上铺那个高二女生的旁边位置向左右两边铺开,很快就蔓延到了下铺。我整个人僵在床上,如今想来,当时的感觉就像是坐在河岸边无法动弹,眼睁睁等河水漫过身体。坐在我身边的李美还是很平静的样子,小维则把她整个身子往铺外探,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搜寻工作上。
她们开始搜小维旁边的旁边那个女生了,很快会轮到小维,接着就是我,李美的位置在最边上,她是最后一个。就在这时,宿舍灯熄灭了,睡觉时间到,差不多同一时间,常老师和高二的班主任一起出现在了寝室门口。大概是有学生把事情报告了老师。
待那个高二女生把事情原委详细讲了一遍之后,常老师说:“情况我都了解了,偷东西肯定是不对的,但随意搜查也是不对的。大家都帮她好好想想,还有没有别的线索?同时,如果真有哪位同学拿了别人的东西,可以来找老师坦白,我们一起把这件事处理好。大家现在睡觉吧,不许再搜了。”
灯熄了确实也没法搜了,常老师走到她班上的三个女生旁边,在我们每个人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离开了。两位老师离开后,大家又压低声音谈论了很久这件事,声音慢慢变弱到没有,一轮月亮升起在窗外,有几只鸟在杉树那边叫。我一直睡不着,直等到从各个方向传来各种沉重的呼吸声和鼾声,我还是睡不着。我想知道李美睡着了没有,但她那晚很安静,我也问不出“你睡着了没”这样的话。
恐惧和好奇折磨着我,我想知道箱子里的项链吊坠是不是一只猴子,又担心它真的是一只猴子。我没有力气,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翻身下床从床底下拉出那只装满秘密的箱子,时间就在这折磨中溜走。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一个身影在我身边爬了起来,是李美。她下床了,我的第一反应是她要去打开箱子,但她没有。只见她侧躺在通铺前面的一小块空地上,一只耳朵紧贴地面,用手捂住另一只耳朵,整个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是的,就是那个她教给我们的小游戏。
李美躺下的位置正好对着窗户,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下她抽泣了一会儿就没了声音。我担心她睡着了,要是躺在地上保持这个姿势,明天早上被大家看见怎么办?我把自己的身体从床铺上往外挪,挪到能伸手碰到李美的位置,拍了拍她的肩膀。她马上坐了起来,什么也没说,她回到了自己的铺位上。我最后还是睡着了。
天亮了,起床铃响起,新的一天终于开始了。晨读之后的早餐时间,我吃到一半就回了寝室,那种复杂的情绪折磨着我,我想再打开箱子看看。我想好了,如果是猴子吊坠的项链,我就把它放回那个高二女生的铺位。如果不是,我和李美会成为永远的好朋友,无论她以后做什么我都会原谅她。寝室里这会儿一个人都没有,箱子比往常的感觉更重,我拖出箱子,拿出钥匙弄了半天才打开。
掀开那件腈纶格子裙,没有项链,什么也没有。有一瞬间,我想是不是在做梦,或者,昨天我摸裙子的动作只是个梦。
我是背对着寝室门跪在地上打开箱子的,突然我发现自己被阴影罩住,一转身,李美站在我身后。也许她一直跟着我,由于我太紧张,居然没有发现她。李美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种平静的眼神望着我,她这个样子比任何时候都像一个大人。
“昨天,我在你的衣服里摸到一个东西。”我鼓起勇气说。
“你为啥子要翻我的东西?”她的口气逼人。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咬了咬牙,把脸转向窗户说:“那串项链,你应该还回去。”
“你乱说,”她快速回应了我,过了一会儿,她又重复,“你乱说。”
在一定程度上,我确实在乱说,我并没有亲眼见到那串项链,也没有见到高二女生丢失的那串项链。那个时候,偷窃是非常严重的行为,你可以打架,甚至可以抢别人东西,但偷东西就是令人不齿的。面对我的怀疑,李美的反应比我以为的要温和些,但事情的复杂程度超过了我的承受力,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哭起来。
现在,也许过了五分钟,李美一声不响,蹲下来从箱子里取出她所有的东西,包括那条裙子在内的几件衣服、两本书和布袋子,然后从她裤袋里掏出了箱子钥匙。她把钥匙扔在我面前的地上就离开了。
我就这么埋着头继续哭,不知道哭了多久,一阵上课铃声把我从悲伤里拽了出来。我拖着身子往教学楼走,迟到了。早晨空旷的教室走廊,短暂的平静,我的脚步声轻得不能再轻,教室里偶尔有桌子和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传出来,一个短暂的哨音回荡,一阵风从远处吹来,又吹走了。
来到教室,语文课,常老师站在讲台上示意我进门,李美低着头坐在位置上,没有抬头看我。
整堂课我都在想我和李美的关系,我后悔跟她提起那串项链,既然项链不在箱子里了,那一切就不在我可以控制的范围了。李美进寝室的时候,我应该装作只是在找自己的东西,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么不管李美是不是小偷,我们都还可以做朋友。她那么聪明,一定可以处理好这件事的。虽然当时的我不能接受偷窃行为,但如果李美是小偷,我是可以原谅她的,她做什么事我都可以原谅。
我想不清楚一会儿下课之后我如何面对身后的李美。小维坐我旁边,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与她解释我和李美之间发生的事,她迟早会发现我们的关系不一样了。
这堂课一直上下去多好,但今天的时间过得特别快。下课铃响了,行完下课礼,常老师走到我身边叫我跟她一起去办公室。
不用马上面对李美让我获得短暂的放松,但这放松并没有维持多久。还是像上次那样的方式,常老师坐在我90度角的位置,示意我也坐下。这一次她在坐下来的同时就提到了李美。
“米小易,昨晚寝室里发生的事,也包括今天早晨的事,希望你不要对外面讲。”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事情会处理得很好,你是李美的好朋友,我们给李美一个机会,她很不容易。”
常老师微微歪着头望着我,两只手放在大腿上来回揉搓,她沉沉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期待我给出她满意的回答。我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我只是茫然地望着常老师,有时候我的眼神飘移到常老师身后的玻璃窗上,玻璃窗破了一块,上面结了蜘蛛网,风吹得一只蜘蛛摇摇晃晃。这么安静了一会儿,我试图说点什么,但我一张嘴,寝室里没流完的眼泪这时候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赶紧把嘴巴闭上了。
“就是说,不管发生过什么,你看到了什么,你都不要随意跟别人说,好不好?”
我说,好。同时,我隐约感觉到当我跪在女生寝室木地板上埋头哭泣时,事情已经按李美的意志往某个方向发展了。
回教室的路上,我先碰到的是小维,她冲到我面前说,常老师找你去是关于昨天晚上的事吧?上课之前她先找了李美,接着是我,我就猜到她下课会找你。
我还没问小维,常老师跟她聊了什么,她就主动说起来:
“常老师说项链和钱已经找到了,希望我们不要在班里谈这件事。她跟李美也这么说,是不是也这么跟你说的?”
“嗯。”
“你觉得会是哪个干的呢?我猜是那个女生身边的朋友,就她们一个班的。”
“常老师说了,不要谈这件事。”
小维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和不甘,她说,我们之间都不谈了啊?我没回答,她又说,你不谈算了,我去找李美谈。对话就这么结束了,
离上课时间还有几分钟,教室里李美和几个女生站在讲台附近的窗户下说话。她的话没有平常多,但似乎在认真参与谈话,我看她的时候,她正在对一个女生的话表示同意。看见我和小维走进教室,她并没有给予特别的关注。小维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停下来。我一个人走回座位。
那个丢失项链的女生中午在寝室公布,钱和项链都回到了她身边,至于具体是怎么回来的,她没有细说。她只说钱和项链都是老师给她的,老师说了,让她不要再说这件事。她说这些的时候,李美时不时盯着我看,我感觉她的眼神里有强烈的不信任。好几个女生表达了惊讶,也有人说,东西回来了就好,大家以后还是把贵重的东西放好些。有个女生还顺带提到了我,她是这样说的:
“我准备周末回家也带一个箱子来,像米小易那样,上个锁。”
我心里一紧。当时我坐在床沿上,我把身子缩进二楼床板投下的阴影里,希望没人看见我涨红的脸。我也不敢再看李美此时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