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落在秋天的原上,炊烟从庭院里升起。一切都是从前的样子,秃的山被冷雨淋过,变得更白了,被白色点缀的深褐中透出一抹清亮,这是西北。尘土没有被风吹起,而是被雨水卷入干涸已久的河道。原的四周是群山和白云,原上是一望无垠的土地。野草与庄稼就在这地上,一岁一枯荣。将士的脊梁融进黄土,剩下农民佝偻的腰。持剑的铁腕锈蚀了,剩下握锄的手。原上不见高楼,低矮的建筑在土地面前始终卑微。雨天,人少,几里地只能看见山。山体露出黄与白的部分。风化的断崖上偶尔有鸟经过,人家的门帘是白色、红色与蓝色的。院子里种着梨和柿子。猫、狗、娃、暖炕、香蜜、大饼、香茶装点起本地人的日常。我所说的这个院子,就是青年诗人小马的家。那时他每天坐在家里写诗,有时候也跑到山梁上去找灵感。我从他家的院子里放眼望去,莽莽苍苍的野地,他每天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地老天荒的世界,在远处白色石头上,我在想,是不是老子抑或庄周正好就坐在那儿,抚琴吹笙。这番画面,常常会在我的脑子里回放,尤其是当我回到被现代化气息包裹的城市,我就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从西周或春秋的年代穿越回来的。只不过,那好像是一个梦,过于短暂。在这个环境中,我就明白了人类为什么有能力发现自己,产生一种“自我”意识了。古人讲,反求诸己,吾日三省吾身。人类之所以能够意识到“我”,意识到“我”的存在,从而建构起属于自己的文化与历史,其源头就来自于这种庞大而美妙的疏离感。这种疏离感与现代人类所感受到的孤独并不一样,它的意思是疏朗与分散。地广人稀。人的视野中长时间存在的是山野、白云、草木和鸟兽。白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人的周围是活泼泼的自然。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古人的生活,和他们所处的境地,他们内心,虽有家国天下,但更多时候,他们像陶渊明或者嵇康那样涉彼高岗,拔剑四顾,在烟雨中,那个看似明确的家国,很快就模糊起来。在庞大而松散的世界中,他们想到的更多的是渺小的“我”。
可是,诗中的固原并不出自于这种疏离之境,而是来自于金戈铁马的场面。确切地说,是作为边地或边界的固原让它在大地上有了诗意。此前,固原也称大原、高平、萧关、原州。从这些名词里,大概就可以嗅到烽火的味道了。唐末,固原陷于吐蕃后,先后侨治于甘肃的平凉、镇原。距离此处不远,便是庆阳,范仲淹曾在那儿写下了一首《渔家傲》,这一带,一直是古人认为的极北之地。
这个秋天,我和林混兄就坐在这被古人认定的极北之地谈论诗歌。我们的话题一度停留在一首名为《采薇》的诗歌之上。秦时明月汉时关,两千多年前的城垣已经成了原上的一道不太起眼的土梁,两千多年前的诗却高高隆起于纸面,城垣的棱角都被时间磨去了,诗也被后来者读出了厚厚的包浆。土垣在大地上的样子就像流过血的伤口上结出的痂,大地绿油油的,种满了玉蜀黍,本地人的口粮就在这一望无际的绿色之中。
城垣原本是用来流血的,两千多年转眼过去。城垣当初的功能也都相应地撤去。我站在秦长城上,从眼下,一步步走向秦的疆土。那里有雨点般的马蹄,有笙与编钟的合奏。脚下这粗硬的土梁曾经就是秦国的地界,在这条界的对面,是猃狁与羌,金与西夏。是一个比一个强劲的对手。这不只是边地、边塞,也是不同血型与肤色的人共处的地带。在这条界线上,制造着战争与生离死别,还有因为各种情绪而发出的声音。《采薇》从某种程度讲,就是上古时代留下来的一盘磁带。那是一具具鲜活的生命在现实世界里的发声。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些话,从一个男人略带沙哑的喉咙里重重地吼出,它像一张音色混浊的琴。在他道出这些心事时,鸟叫了一声,一枚响箭穿林而过,风把路旁的杨柳吹得窸窸窣窣,但那些响动很快就消失了。它们被旷野上巨大的寂静吞噬,唯独这个男子的声音清晰在耳。可以想象,被周王派出的军队浩浩荡荡,甲胄不计其数。但是这一切都是无声的,只有这位解甲的征夫纷繁的思绪化为声音,他把自己幽幽的心事说与众人,他隐隐地意识到,他并不独属于自己,他也属于他的妻子和整个世族,属于那面猎猎作响的大旗。显而易见,他已经被编织进了一张巨大的网中,在这张结实的网里,不仅写着忠义和廉耻,还写着一整套由儒家所确立的人伦关系与家国理想。
天近正午,当我们看到白色的石头和裂开的巨大的河谷。我首先想到的是化蝶的庄周,他是逍遥而自在的。在他的思想里,是被白雪覆盖的大地。远远地,从一个貌似土堆物体的后面走出了一个人影,他的脚步踉跄又带着些许的激动。原本混沌世界也被瞬间出现的人影带出了一些生气。随着脚步声的临近,解甲的征夫粗重的喘息逐渐明显,家国天下的权力结构以及人在其中的角色意义也渐渐浮出水面。孔子讲,“《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我想,孔子所说的“无邪”并不只是轻浮与狎昵的反面,它也意味着宏大主题的严肃性反映。两千多年前,在无边无际的原上,薇菜的新芽已经在初春的大地上吐露。一个从边地归来的征夫,他的脚印中何止裹着边塞的土,更有旭日的七彩在其中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