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山的茅镬我是来过多次的,跟朋友,跟孩子。去茅镬必去李家坑,去杖锡,因为离得近。镬字难写,镬灶的镬,每次我都要跟人解释。至于为什么要取村名茅镬,我不得而知。
第一次,是从溪口过来的。经杖锡,路遇“四明山心”几个汉隶大字,直觉告诉我,这是后代人的隶书,“明”字那么长,而“四”和“山”字作古体,回家读《四明山志》,黄宗羲说它“乃汉隶也”。登杖锡小四窗,“再来石”摩崖之下有款字“开庆己未夏题”,这些应该是同时期的摩崖石刻。小四窗尚有“中峰”“佛诃”“心经”等题刻,都有浓浓的佛教意味,我猜它们应该都是杖锡寺的僧人所为,时间就在宋理宗开庆那一年——1259年。小四窗下便是百步阶,开始处有瀑,瀑上有“三峡”“醉泉”“潺湲洞”等题刻,按黄宗羲的记录,此处应该还有“过云”两字,我却遍寻不得。经百步阶可达大俞村,为四窗岩所在。蒋介石下野去台前,曾跟家人有一次四窗岩之游,回程走的就是这条近道,写在他的日记里。说他年轻时,被土人误导,到了一个假的四窗岩。这次在四窗岩,他留下了一张神情泰然的照片。
曾经跟雪窦寺一样辉煌的杖锡寺,已经不存在了,只留下“杖锡”这个地名,和杖锡卫生院里面的一口井。至于这个寺庙的毁灭,黄宗羲有一篇《四明山寨》,留下了详细记录:“丙戌六月……以五百人入四明,屯于杖锡。某意结寨自守,徐为航海之计,因戒二帅联络山民,方可从事。二帅违某节制,取粮近地。二十日,某令二帅守寨,出行旁舍。山民相约数千,乘二帅不备,夜半焚杖锡寺。士卒睡中逃出,尽为击死,二帅被焚。”我想即便是反清复明这样的正义之事,如果没有民众的支持,也是难以为继的。我读下乡知青回忆录,就是到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四明山民都还很穷,穷到没有裤子穿。我奶奶的娘家在四明山的深坑,就是因为穷,才嫁到了我们家。可想而知在明末清初,山民可能饭都吃不饱的。你要夺他口粮,就是自取灭亡。
过杖锡,盘山而下,就是李家坑,坑就是谷底,有大溪流经,蒋介石日记记作北溪,溪水从四窗岩大俞村而来,经杜岙、大皎,下到鄞江镇,鄞江有著名的唐代水利设施它山堰。李家坑村口有桥,桥是四明山中那种常见的廊桥,廊桥中村(村名中村,因到宁波、余姚、上虞三地距离相近)有,最奇的是李家塔那座,就用四五块天然石柱立起,上搁横梁,梁上架木,覆之以屋廊,风雨不侵,数百年不倒,真是艺高人胆大,这种桥的形制,与题刻为“至元廿三年岁在丙戌四月廿九日乙丑甲时重建”的奉化广济桥一样,都有古风。过李家坑廊桥,村口有一棵歪脖子树,枝干扑出来,覆在路上,此路可上达杖锡,大概这就是黄宗羲们结寨杖锡寺的必经之路。李家坑村中多晚清民国年间的老宅,门上多题额,有“与鹿游”“环溪楼”“奠厥攸居”“凤跃鱼游”等等,风雅得很,跟杖锡的摩崖题刻一道,是一处观摩书法的好地方。
从李家坑往里走,可去大俞上四窗岩。往外走是鄞江镇方向,到一岔口,一边去柿林村,也是古村,现为丹山赤水景区,上有一道观,为第九洞天。一边是茅镬,村口便是参天的大树,数十棵长在一起,有金钱松、银杏树、枫树等,大多有四五百年的树龄。很多山村,有一两棵这样的古树不稀奇,但数十棵这样的古树,长在村前村后,便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很有古意的氛围。金钱松笔直笔直,两棵三棵长在一起,数百年长在一起,村民换了一代又一代,但它们还是立在原地。茅镬的先民,曾立有规矩:这些村里村外的古树,谁也不许砍伐,于是它们便逃过了化为木材、化为薪炭的厄运。即便村民近年因为地质灾害,被迁走了,但这些古树,还是立在原地。它们仿佛是历史的见证者。
我不记得是第几次来茅镬了。这次更是离奇,从鹿亭经白鹿、字岩下(或许也有题刻),到茅镬岔口,因修路,封道了。里面明明有车开出来,跟看守路口的人好说歹说,就是不放行。我们都打算走这最后两公里了,走了一会,看看路程,大太阳底下走这么远,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往回走,看着有一辆车被放行进来,心想着可以搭便车,可是又被两位女士捷足先登了。到路口,正好有一辆工程车带着几个干活的人要进去,跟司机师傅商量,是不是可以带我们一程,他也爽气,于是我们就爬到了工程车上,站着,吹着山风,一路颠簸转过一个山口,就到了茅镬。时间正是十二点,肚子也饿,村口大树底下有一个摊子,正在摆开来,有香干、土豆、茶叶蛋,当然还有吊红(山民叫柿子为吊红,我以为比之火晶,更为传神),我们就坐在树底下填饱了肚子。
村里转悠一圈,这是一个没有房子的古村,只有一块块平地。要知道,在大山里面,随便一块平地都是宝贝,我们依稀可以看出这曾是一户户的人家。在村里的一个高岗上,立着“四明茅镬”几个大字,要我说,就是这块地基的风水最好,前后都无遮挡,终年都不少阳光。来到狮子岩,近处是岩石,或许就是狮子头吧,边上是红的枫树,黄的银杏,远处是水库,视野极开阔。转了一圈,有点累有点困,我们就坐在台阶上,对着三棵彼此交错的金钱松,叶子都红了,天然就是一幅美画图。它们或许就该在倪云林的笔下,当然这三棵松至今生机勃勃,注视着过往的一切,包括我们。
四明茅镬、李家坑、杖锡、四窗岩,这一带是我的偏爱,它们的共性都是很古,少人工修饰,树是古的,村是古的,题额是古的,四明山心的摩崖石刻是古的,当然“四明”这个名字来源的四窗岩更是古的。这些年,我读过黄宗羲的《四明山志》,读过戴表元很多关于四明山的诗篇,读过沈明臣、徐爱、黄宗会的四明山游记。跑过余姚、奉化、上虞、嵊州的每一个四明山的山口。甚至到过胡兰成在胡村的家,《今生今世》所写的跟玉凤的娶亲之路,我都作了标记,感动于玉凤所言“我知是你在跟前”这样的信任。我曾有心写一篇关于四明山的大文章,为此还特意到上博看过顾园的《丹山纪行图》,惊叹于元人所绘白水冲,就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样子。今天就这样逸笔草草吧,作为这个秋天的纪念。正如良宽所写:
作为纪念,留下什么好呢?春是樱花,夏是杜鹃,秋天是红叶。
我们一整天看的,便是满山红叶,在这个美丽的秋天的四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