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富春山居图》以及围绕着画的传奇,黄公望还是黄公望吗?
关于黄公望和《富春山居图》,数百年来,有着汗牛充栋般的传说和诠释,而我写作这样的一部小书《溪山无尽》也无非是增加了其中的尺度。但在写作的过程中,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是:即使我们对于他的作品如此了解,解读得头头是道,我们对于他的生平依然是一知半解的,甚至有些琢磨不定,仿佛就是隔绝在尘埃中,这大概是出于人性的复杂。
富春江周边的山水,对于黄公望来说应该是一种慰藉,那个时候,他早已荣辱不惊,惯看春花秋月了,但越是这样,大概更会有孤独和寂寥之怀抱,需要安抚和慰藉。在他所隐居的庙山坞小洞天,我聆听树叶和树叶在风的作用下相互碰撞时所发出的微响,我想,黄公望所听到的和我所听到的一样吗?那个时候,或许这里是僻静而遗世的。
我们通常会去美化一个伟大灵魂的生平,但事实上,每一个伟大的灵魂,都是从普通的生活中走过来的,有时候他看着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也许也能在史册中占据那么一两行的介绍。但灵魂之所以伟大,是因为突然的变故和转向,这在黄公望的身上得到了验证。
他的少年和成年,生活是艰辛和困顿的,但作为普通人,他的勇气在于试图改变这种困境:他尝试了当时的读书人能够努力的所有办法,他是一个力求上进的人。
无论我们怎么去臆想他当年的事迹,一个客观的事实是,无论是诗文,还是绘画,都只是他日常生活的一种点缀,他喜爱,但并不沉溺其中。这就像我们对于很多美好事物的态度,也许他那个时候规划错了自己的人生,也许他只是漫随流水地自我雕琢。
但时间会纠正这种错误,让他某个时间去重新遇见自己。
他的同时代人中,像小他14岁的忘年知音张雨,同样拥有非常有趣的灵魂:一个从小不羁的灵魂,一心只在江湖自由行的人,到了晚年却从一生的信仰中脱身而出,他所感受到的和黄公望所感受到的人生应该大有不同。张雨和黄公望这一对知己所走的路,就像是密林中的两条路径,让我们可以玩味许久。另外一个朋友,也是当时的文化名人杨维桢,他同样和黄公望是忘年之交,受黄公望隐居庙山坞的启发,一度也退隐在富春江畔。
我们所知道的黄公望的人生从这里开始,连带着我们知道他之前的那部分人生,可能在陈述中还会有些略微的夸张。他在山水中行走,他体会到了山水内在的韵律和生命,而与草木同朽是黄公望遇见黄公望之后的彻悟。这当然也是我的揣测,不过是沿着他所留下的草蛇灰线一路找去,他留下了一些我们可以辨认的标志:他对于山水之画的把握,在融会贯通中变法,给这座技艺的峰顶又增加了数米之高。
在这个时候的黄公望,如果在富春江的水面上俯瞰自己枯萎的容颜,可曾对自己前半生的虚度报以冷漠的一笑?我想他不会,一直以来,他所有的作为其实都是一种准备。
在《富春山居图》的“无用师卷”中,开卷和卷尾有两座桥,有两个在桥上拄杖而行的老者,两人相向而行,仿佛就会邂逅在这山水途中的某一片刻。我相信这是黄公望的刻意之笔,他们构成了属于他的元世界:一种无尽的循环和沧桑。
有一回在庙山坞黄公望纪念馆的门外,突然遇雨,在百无聊赖中打量廊下的石臼。正好在雨季,积水将溢未溢,看到一些蝌蚪在石臼内摇曳,仔细看,有些已经长出了腿,是它们生命中半大的状态。突然想,等到它们的尾巴都脱落的时候,它们就能够跳出这石臼,当跳出来的时候,便是大不同。
(本文为作者《溪山无尽》序,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