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劲松,安徽岳西人。作品见于《山花》《青年文学》《天涯》《雨花》等,著有《雪夜闲书》《草木朴素》等多部。
小雪前几日,一个黄昏,在故园木瓜冲的瓦屋纸窗下,有人展纸挥毫,给我写了一幅字。用的是宣州诸葛齐锋笔,自制的海南松烟墨,写在四尺软白的桑根纸上。其字丰肥姿媚,左卑右昂,结字扁平,错落蕴藉又恣意天真,松雪道人所谓“黑熊当道,森然可怖”,山谷道人所谓“落笔如风雨”。写字的人站在夕光里,我未能看清面目,只记得是个长身老叟,头戴青黑色高筒短檐帽,身穿交领灰白色旧长袍,站在书案前搦管如飞。书写内容如下:
余自海康适合浦,连日大雨,桥梁大坏,水无津涯。自兴廉村净行院下乘小舟至官寨,闻自此西皆涨水,无复桥船,或劝乘疍并海即白石。是日六月晦,无月,碇宿大海中。天水相接,星河满天,起坐四顾太息:吾何数乘此险也?已济徐闻,复厄于此乎?……七月四日合浦记,时元符三年也。
我得此字,如获至宝,当即恭恭敬敬折叠好,小心收进书桌抽屉中。那老叟也随之仙然而去,背影嵌进夕阳,如史册隐逸传中人。整个过程,我和他未交一言。
翌日清晨醒得早,翻身下床就去拉抽屉,不料屉中竟然空空如也。梦耶?梦也!纸上墨迹淋漓,字句历历宛在眼前,真不似梦。居然是梦!回想起来,梦中人仪表风度,如赵孟頫所绘东坡小像,梦中人所书,是《东坡志林》里的《记过合浦》。如此如此,梦中人当是眉山苏轼。这几个月,我日日批阅东坡诗词,夜夜圈点东坡文章,思之念之,琢之磨之,东坡先生不期然入我梦里来。费解的是,梦中我竟然未曾请教一语,也不曾请他喝一杯清茶。
东坡诗文汤汤涓涓,有天上神明悄然指授,东坡书画奔逸绝尘,有地府鬼判暗中襄助,天然神妙,得大造化,并非只关人力。韩愈《杂诗》:“翩然下大荒,被发骑骐驎。”东坡《潮州韩文公庙碑》:“手抉云汉分文章,天孙为织云锦裳。”这两句诗文,都可移来称道东坡先生的高妙诗文。
那天早上,我怔怔站在窗前,念起昨夕的“神遇”,欣喜久之也怅惘久之。眼前忽然浮现一个执白拂尘、衣袂飘举的老道士,他正站在一艘大木舟的舷边,横渡琼州海峡,往海南岛而去。
距今九百余年前的那个暮春,道士吴复古再次冒着葬身海底的风险,漂至海南岛。一上岛,他就直奔海岛西北部的儋州。他是专程来看望挚友苏东坡的。
吴复古又名吴子野,翰林侍讲吴宗统之子,博学多才又任侠好义,曾在宫中担任教授,因厌恶官场虚伪诡诈,辞职做了一朵闲云一只野鹤。他是苏东坡众多和尚道士友人之一,在苏东坡贬谪黄州、惠州、儋州期间,曾多次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苏东坡面前,传信,送物资,陪伴孤苦的老友。苏东坡流放儋州不久,他就来过一次。此行,他给挚友带来一个天大的喜讯:改朝换代了,元祐诸臣全部遇赦,苏东坡迁入内郡。
北宋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正月,哲宗皇帝赵煦病逝,皇弟端王赵佶即位,是为徽宗。皇太后向氏垂帘,权同处分军国事。两宋多贤后,向氏是其一。她垂帘听政不过半年,七月即还政于子,次年正月去世。在这一年中,借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良机,她全力翼护元祐诸臣,起用忠良,恢复元祐党人范纯人等的官职,迁徙苏轼等入内郡,追复已故元祐宰相文彦博、司马光、吕公著、吕大防、刘挚等数十人的官职。遭贬谪放逐的儒臣都予以赦罪、升迁,至少得到完全的行动自由。同时,她把章惇、吕惠卿、蔡京之流归入奸人、坏人、小人之列,免职的免职,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此前,因熙宁变法、轻启边衅、朋党之争、元祐党案、奸臣当道,宋家朝廷政事几番更张,朝野一团乌烟瘴气,江山气象已然衰索。此时,因为一个女人,局面短暂一新。
四月,朝廷诏命下达,以生皇子恩,授苏轼舒州团练副使,永州居住。五月,又量移廉州。
所谓量移,是指官吏因罪远谪,遇赦酌情调迁近处任职。也就是说,苏东坡可以离开孤悬在大海之中的岛屿,回到内陆了。
朝廷诏命由京城抵达儋州,需要一些时日。吴复古带来的消息,大约是道路传言,苏东坡想必将信将疑。但几天后,谪居雷州的秦观接到特赦令,立即派人给苏东坡送了一封信,证实吴复古所言不虚。
这个时候,苏东坡流放儋州已近三年,老迈投荒,料无生理,也早就作好了客死海岛的准备。两年多前,由惠州再贬儋州,渡海之前,他在给广州知州王古的手札里说:“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又说,“仍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初到儋州,苏东坡受到太守张中的优待,让他住在官舍里,并定期供应官粮。不久,宰相章惇派遣心腹爪牙巡视各地,伺察元祐诸臣的动向和过失,图谋将他们全部逼死害死。苏东坡和陪伴他的小儿子苏过,被董必的手下从官舍里驱逐出来,无处栖身。太守张中亲自挖泥运砖,与当地居民和苏东坡的十几个弟子一起,用竹子和茅草帮助苏东坡盖了三间茅屋。茅屋建在儋州城南一个桄榔林子里,苏东坡名之为桄榔庵,并作《桄榔庵铭并叙》。叙言中说:“东坡居士谪于儋耳,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摘叶书铭,以记其处。”无纸写字,摘叶作铭,其穷困程度可知。
儋州荒远穷苦,一应物资多靠大船从海峡对岸运来,遇到恶劣天气,大风大浪多日不止,衣食和一应生活用品就十分短缺。苏氏父子更是生活困顿。他们日日在桄榔庵中相对读书著作,就像两个苦行僧,衣食用度多依靠当地居民、读书人和各地官员朋友接济,经常面临无米下锅的窘境,以至煮苍耳为食,甚至学道家辟谷之法,食阳光止饿。在元符二年(公元1099年)四月十九日的笔记中,他这样写:“儋耳米贵,吾方有绝食之忧。”在给惠州秀才程儒的信中,他说得更为直白:“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惟有一幸,无甚瘴也。近与小儿子结茅数橼居之,仅庇风雨,然劳费已不赀矣。”
徽宗皇帝赵佶登极这一年,苏东坡已经六十四岁。虽然文名政声早已誉满天下,诗词、文章、书法、绘画、五经诸般艺事日益精进,但历经长期的颠沛流离和蹭蹬忧患,他已是衰老多病之身。老迈遇赦,孤臣北归,他自然欢天喜地,感念皇太后和新皇帝恩情浩荡。其愉悦心情,由过琼州海峡写于船上的诗《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可知: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诗中的苦雨、终风、云散、月明,都是双关语。苦雨,久雨也。终风,终日刮着不歇的风,语出《诗经·邶风·终风》:“终风且暴。”苦雨终风,隐喻恶劣的政治环境,也是身世之感。云散月明,意思是自己本来就清白如海上明月,政敌的诬陷和打击犹如浮云遮月,现在终于黑云散、明月来。不恨、奇绝,则是脱困之后的言语,在流放之时,我以为即使胸襟开阔、从容裕如、心地良善似苏东坡,也未必能时时这样旷达乐观。
古人称大海为巨壑,深沟大谷之意。苏东坡过巨壑琼州海峡,历死生之险,前后应当是三次。第一次是三年前放逐荒服,初来海南。第二次是此番遇赦北归。第三次是《记过合浦》中言,十天之后的六月三十日,北上途中,从海康到合浦,原本想走陆路,不料突然遭遇大水,不得不走一段回头路再回徐闻,绕海道到合浦。
巨壑淼淼兮无涯,旅人战战兮命悬。古今人均视大海为畏途,尚无现代化先进轮船的古人,更视渡海为死路。苏东坡后两番渡海,动身之前,想来也同第一次一样“许菩萨”,也就是向神祷告。第一次,他由雷州过海,之前就依照当地习俗,到供奉着征南二将军的先贤祠中,向神像祈祷平安。据当地人说,凡在风涛险恶处,过海旅客都求神开谕,决定吉日良辰开船,神有求必应。
三次历海,苏东坡果然是吉人有天相。苏子一生坎坷而传奇,危难之时总有贵人相帮,屡次逢凶化吉,如《周易·大有卦》上九爻辞:“自天祐之,吉无不利。”
劫后余生,心犹悸悸。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正月,苏东坡归程再次经过大庚岭,在岭上村店中小憩。店里的一位老翁见了,就问他的侍从:“官为谁?”侍从答:“苏尚书。”老翁问:“是苏子瞻么?”答:“正是。”老翁走到苏东坡跟前,作了个揖,惊喜道:“我闻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归,是天佑善人也。”苏东坡笑着谢过,然后留诗《赠岭上老人》于村店墙壁上:
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
问翁大庚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
当年读这首诗,我在书眉批曰:此诗,东坡自言劫后余生之福庆也。细品后二句,又有难言的恐惧和后怕在字间。
远谪天涯的南迁客终于归来了。客老矣,无复年少初出川时的雄心万丈。何况,路上已经听说,皇太后向氏因病崩逝,新皇帝赵佶也不见得是贤明大有为之君,朝廷已有再次起用奸臣的迹象,善人都不见容,一切情形显示朝政又将全复旧观。“吾其如天何?吾其如天何?”苏东坡几声长叹之后,决意不再入朝为官,也不愿住在京畿附近以免再次招惹是非,而是选择到远离京都、位于太湖之滨的常州终老。久历坎窞,他自然小心谨慎。
果然,不久宋徽宗因童贯举荐,复召蔡京为翰林学士承旨,官拜尚书左丞,俄而为右仆射,又进左仆射。崇宁元年(公元1102年),朝廷再次追贬元祐党人司马光等四十四人的官职,并刻所谓的奸党碑于端礼门,随即又刻石于州县,周知天下。奸党碑碑文为蔡京所书,上面刻着三百零九个人的名字,侍从以司马光为首,文臣以苏轼为首,武臣以程颢为首,宦者以王献可为首。当然,这已经是苏东坡羽化登仙之后的事情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按照南宋施宿所编《东坡先生年谱》里的解释,宋徽宗启用建中靖国这个年号,是因为“是时上意厌党人攻击不已,欲以中道为衡,消弭其变,归于无事,故以建中靖国纪年。”自古朝廷上的忠奸之争,短时期内,必以奸胜忠退为结局,因为忠良有廉耻而小人无廉耻。调和忠奸,无异于痴人说梦。古今可笑之人可笑之事可以填满汪洋大海,以建中靖国为年号,中未建、国不靖,不过是其中一例。
苏东坡的死因,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因为热毒,也就是感染了瘟疫。按施宿的说法,是“瘴毒大作”。也许说的是一回事。这些年读苏东坡著作、年谱、墓志铭,我怀疑这瘟疫是在北归途中感染上的。他从儋州到常州,路上行程加上走亲访友、看山望水耽搁,所费时日恰好是一年。假如他未曾蒙赦放归,一直住在儋州,与田夫野老、山林海波为伴,或许能多活几年。逝世之前半个月,在给径山寺维琳方丈的信中,他说:“岭南万里不能死,而归宿田野,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夫。然生死亦细故尔,无足道者。”
逝前,长子苏迈请示遗教,苏东坡不发一言。其实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想说的,他都已经说过了。
“生死亦细故尔,无足道者。”这十个字,淡如云,轻如风,是旷达人之语,出世人之语,心悟不迷者之语,打通儒释道三教者之语;但细思之,这十字又有铁石之重,是天涯沦落人无可奈何之语。
东坡先生在《自题金山画像》诗里,自问自答:“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他说的功业,自然不是报效朝廷、造福百姓的功劳业绩。他这方面的成就,主要显现在外任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扬州、颖州、定州期间,他自己的诗文和弟弟苏辙所作《东坡先生墓志铭》,对此都写得清楚明白。因此,我认为诗里的功业,是指文章学问。
在先后两次,涉及黄州、惠州、儋州三地,总计长达十一年之久的贬谪流放生涯中,苏东坡如同武侠小说里打通了任督二脉的大侠,打通了儒释道三教,无论是人生观念还是诗词文章,皆以儒为体,参以佛老,融会贯通三教并在其中自由出入。这当然并非是自发的,而是被情势所逼。他是以佛老之言来为自己纾困解难。
生死细故,这话一如庄子所说的齐生死,也就是看淡生死,视生如死,视死如生。庄子《齐物论》借南郭子綦之口说:“吾丧我”。意思是“我自忘”,自己忘记自己。归有光评注这三个字:“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识哉!故都忘外内,然后超然俱得。”识,古时通志,记也。苏东坡既然“丧我”,则生死两可忘也,生死都可忘,诬陷、侮辱、打击、牢狱之灾、贬谪、流放、蹭蹬、孤苦、病痛、饥寒、齿摇发稀、亲人四散之类,何者不可忘?
北归途中,苏东坡写过一首《乞数珠赠南禅湜老》,诗中有“未能转千佛,且从千佛转”的句子,显然化自六祖慧能的偈语。按《传灯录》,慧能为法达禅师说法,有“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一语。非但如此,这首诗还最能体现儒释道三教在他身上的合一。“未能转千佛,且从千佛转”,释也;“儒生推变化,乾策数大衍”,《易》也,儒也;“道士守玄牝,龙虎看舒卷”,道也。白居易晚年自称香山居士,以“儒”饰其身,以“佛”治其心,以“道”养其寿。观苏东坡自四十五岁被贬黄州,以后二十年所持人生观念,与白居易实在是很相近的。大致是,任职期间以儒为主,以佛老为辅,贬谪期间则倒过来,以佛老为主,以儒为辅。这种主从关系,可于其诗词、文章、手札、笔记品味一二。苏辙为兄长所作的墓志铭,对此梳理得至为明晰:
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乃出中庸论,其言微妙,皆古人所未喻……既而谪居于黄……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最后居海南,作书传推明上古之绝学,多先儒所未达,既成三书,抚之曰:今世要未能信,后有君子当知我矣。
墓志铭中所说的东坡三书,是指他注解《易经》《论语》《尚书》的书传。前两部成书于黄州,在海南,他接着注完了《尚书》。
自从进入仕途,苏东坡的履历大致是:外任—在朝—外任—入狱—谪黄—还朝—外任—还朝—外任—谪惠—谪儋—北归。其人生遭际,可谓复杂,可谓大起大落、几番起落。
在贬谪时期,心灰意冷之时,苏东坡或许会时常想起,当初与父亲苏洵、弟弟苏辙一起出蜀入京时的凌云意气;想起自己参加礼部会试时所作《刑赏忠厚之至论》中的铿锵之言:“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想起欧阳修见此文,给梅圣俞写手札推崇自己:“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
本质上,苏东坡是儒家信徙,是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初次出川路上,他作了一大批诗歌,意气风发如火烧曹军的周公瑾,慷慨挥斥之豪气浮于纸面。《荆州十首·其十》:“北行运许邓,南去极衡湘。楚境横天下,怀王信弱王。”纪晓岚批点此诗:“此犹少年初出气象方盛之时也,黄州后再无此议论。”仕途遇挫,尤其是几番遭贬,最后贬到不能再远的海南,渐渐让他“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漫漫贬谪路,他以佛老自我融通、自我完足、自我开释。
在黄州,苏东坡有时自称逐客,有时自称幽人、孤鸿。《初到黄州》:“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和秦太虚梅花》:“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贬惠州、儋州,他又多了两个自称,孤臣和故侯。《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赠王子直秀才》:“幅巾我欲相随去,海上何人识故侯。”无论是逐客、孤臣、幽人,还是孤鸿、故侯,都是内心凄苦的真实显露。
翻检苏东坡在黄州、惠州、儋州的大量作品,其中多有灰心、沮丧、沧桑、凄怆之语。《寒食雨二首》:“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纵笔》:“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上元夜过赴儋守召,独坐有感》:“搔首凄凉十年事,传柑归遗满朝衣。”《倦夜》:“衰鬓久已白,旅怀空自清。”《儋耳》:“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九百年后读来,仍叫人肝肠寸断。我以为,苏东坡的逐臣之心,在黄州时,是萧瑟落寞之心,对重新起用甚至担任朝廷重臣尚抱信心,在惠州特别是儋州,是枯干萎落之心,体衰志竭,已不指望能够北归,遑论还朝。
宋朝的统治手段与前代相比,相对温和,如许将给哲宗皇帝赵煦上书所言:“本朝治道所以远过汉唐者,以未尝辄戮大臣也。”但大臣得罪流放南方和西南者却极多,死于流放地和流放途中的也很多,譬如范祖禹、吕大防、刘挚、梁焘,且多是被威逼致死,或被暗杀。苏东坡兄弟自入仕,朝野即称他们有宰相之望,说这话的还是仁宗皇帝赵祯。一次散朝回后宫,他欣然对皇后说:“吾为子孙得两宰相。”但后来苏氏兄弟的经历,却如巨壑之上的扁舟,浮浮沉沉,沉沉浮浮,苏东坡更是数次濒临绝境。在贬谪期间,苏东坡寄意诗词文章,兼习书法绘画,并深研佛老之学,用这些来为自己渡劫。
北宋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朝廷下诏,苏轼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这一贬谪诏命是神宗皇帝的圣谕,看似是贬,实则是救,把苏东坡从乌台也就是御史台监狱里捞了出来。因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等罗织“指斥乘舆、词皆讪怼,愚弄朝廷、包藏祸心”等罪名的诬告,苏东坡于八月十八日,被官差从湖州逮捕入狱,此时已被关押一百三十天,其间受审四五十日,差点庾死大狱。李定等人,本意是将他处以极刑。相对于坐牢、诛戮,贬谪算是薄罚了。第二年二月,苏东坡到达黄州,寓居定惠院。
从京城到黄州,他水陆兼行,其间乘船渡过淮河。几年前,我到河南息县濮公山,当地父老说东坡赴黄州曾经过此地,还为濮公山题了“东南第一峰”数字。这个第一峰的意思,应当是他往东南方向遇到的第一座山峰,而非第一高峰,因为濮公山并不高,主峰海拔也不过一百四十九点三米。
死里逃生,从政治权力中心被逐出,发配到边远的黄州,苏东坡内心的郁闷彷徨可知。既然积极进取的儒家学说不能为自己带来光明,他就反求于消极避世的佛老之学,从中获得内心的抚慰和安宁。所谓积极和消极,有时候是相对的、互转的,在苏东坡身上就是如此。
在黄州,苏东坡参禅问道。
初到贬所,他在写给老朋友章惇的信中说:“初到,一见太守。自余杜门不出,闲居未免看书,惟佛经以遣日,不复近笔砚矣。”在《黄州安国寺记》里,他写道:“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五年之中,每隔一两天,他就去城南精舍安国寺,从早上待到晚上,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刮大风下大雨也不耽误。他自陈,归诚佛僧后,“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以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自我内视反省或许有之,但未必深切,图一念清净之乐,才是他的本意。
数年之后,好友范镇(字景仁)去世,苏东坡说过几句话,最能见到他对佛学的态度。他说:“范景仁平生不好佛,晚年清慎,减节嗜欲,一物不芥蒂于心,真是学佛作家,然至死常不取佛法。某谓景仁虽不学佛而达佛理,虽毁佛骂祖,亦不害也。”东坡说佛,得真佛旨。
向佛之外,苏东坡又对道家尤其是养生术生发兴趣,曾到天庆观闭关清修七七四十九天,并与道士过从甚密,与滕达道、王定国、苏子由等人相互切磋炼服丹药。《南堂五首·其二》:“故作明窗书小字,更开幽室养丹砂。”《与王定国书》:“安道软朱砂膏,轼在湖亲服数两,甚觉有益利,可久服……近有人惠大丹砂少许,光彩甚奇,固不敢服。然其人教以养火,观其变化,聊以悦神度日。”
一个普通人,一日心情尚有几变,醒来与梦中,白天与夜晚,醉后与醉前,所思所想多有参差甚至相违。这是人之常情。被贬谪之人,心绪自然更是多变的。由苏东坡在黄州写的诸多诗文可知,他时而旷达超迈时而悲愁叹息,时而随缘自适时而忧心忡忡,时而积极阳光时而消沉晦暗,时而出世时而入世。儒释道三教,在他身上也时常相互抵牾。说到底,他归诚佛僧,并不是沉溺于其中,而是如《黄州安国寺记》和《答毕仲举书》所言,是以佛法驱赶心头的阴霾,洗涤内心的尘土,让自己尽量保持豁达平和的处世态度。他学道,炼丹、合药、服丹药、闭关、打坐、练瑜伽,主要是为了养生,也是为找些事情来做,以遣送无聊时光。虽然向往延年益寿之术,但他也并未达到痴迷的地步。
黄州时期,佛老气息在苏东坡身上虽然日益浓厚,有时甚至占据了思想的主导地位,但尚在肌肤。到了贬谪惠州、儋州时,其佛老思想已经深入骨髓。我以为,苏东坡学佛学道,一部分是天性,更主要是时势使之然,他不得不然。
东坡高才,当世无双。
他的著作,仅留传下来的,就有诗两千七百多首,词三百多首,其他论、传、书、表、策、记、檄、疏、札、叙、铭、题跋等各类文章四千八百多篇,浩浩乎,洋洋乎,数量之多、质量之优,在人才辈出、济济多士的北宋,也是最高文学成就的代表之一。然而他写得最好的作品,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世人有口皆碑的作品,无疑是在黄州、惠州、儋州贬谪时期所作。
从御史台诏狱里刚刚放出来,这个因诗获罪的人,当天借着酒兴,就写了两首诗,诗题为《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复用前韵二首》,诗中说:“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又说,“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写完掷笔而笑:“我真是不可救药!”
国家不幸诗家幸,先生诗笔已如神。观其黄州所作诗词文章,《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寒食雨二首》《鱼蛮子》《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洞仙歌·冰肌玉骨》《念奴娇·赤壁怀古》《记承天寺夜游》《前赤壁赋》《后赤壁赋》诸篇什,篇篇贵于黄金,首首珍于美玉,每一篇每一首都可以拿来换五座城池,真似有鬼助神襄。苏东坡对此也是颇为自得的。《与陈季常书》:“近者新阕甚多,篇篇皆奇。”又在笔记中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他评价韦应物、柳宗元诗:“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评价陶渊明诗:“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这些评语,其实也可以拿来评价他自己。
黄州是他身体和灵魂的放逐之地,也是他的文章福地。后来的惠州、儋州也是。
苏东坡的诗文,虽然苏辙说“得之于天”,但其少作稍嫌稚、涩、粗、空,有刻意锻炼的痕迹,学李杜而未精熟,还未形成鲜明的苏氏文风。后来在朝廷、地方做官,特别是贬谪三地,其诗文风格逐渐形成。他后两次在朝中任职,熙宁时期与王安石变法派激烈争斗,无暇写诗作文,作品很少,元祐时期又与司马光、程颐等缠斗,作品虽然不少,但多是应酬诗。在朝时,其作品风格大致是快利雄健、论辩滔滔,然而多不足观,除了题画,更无名篇。在地方官任上所作,大体而言,清旷简远,空灵蕴藉,远胜在朝时期。而在贬所,得大好江山之助,得身世多艰之力,又深受陶渊明诗风濡染,诗文日益精进,越来越趋向平淡自然,越来越精湛纯熟,名篇佳作迭出。其风格的形成和渐变,和其经历密切相关。
“秀语出寒饿,身穷诗乃亨。”这话是苏东坡说的,出自《次韵仲殊雪中游西湖二首》。“应怪东坡老,颜衰语徒工。”这话也是苏东坡说的,出自《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说起寒饿,说起身穷,说起老迈,于苏子而言,大体上惠州甚于黄州,儋州又甚于惠州。说起诗之亨,说起语之工,说起滔滔汩汩一日千里无难,说起笔如神,也是惠州甚于黄州,儋州又甚于惠州。东坡越老,头发越白越少,其诗词文章越工,书法绘画越妙。黄庭坚跋东坡文章:“皆雄奇卓越,非人间语。”“东坡道人在黄州时作,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他论东坡书画:“蜀人极不能书,而东坡独以翰墨妙天下,盖其天资所发耳。观其少年时字画,已无尘埃气,那得老年不造微入妙也。”“东坡墨戏,水活石润,与今草书三昧,所谓闭户造车,出门合辙。”真乃知音之言。
清夜里,寒风在户外啸叫,我端坐书案前,重读苏东坡在惠州和儋州所作《荔支叹》《章质夫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达,戏作小诗问之》《和陶拟古九首》《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减字木兰花·春牛春杖》《书上元夜游》这些诗词文章,不禁拍案而叹曰:老东坡文神附体也!作诗填词著文章,出经入史,随物赋形,神完气足,酣畅淋漓,迅捷如铜丸走坂,浩荡如海水扬波,自然如和风吹湖,轻矫如野兔上山,清峭如雪中老梅,超妙如仙人隐现,不测如鬼魅去来。如之奈何!
20世纪40年代,林语堂赴美,在大洋彼岸读苏东坡,用英文写苏东坡。他说:“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家,是新派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的人。可是这些还不足以勾绘苏东坡的全貌。”
林语堂概括的苏东坡,的确不是苏东坡的全貌。譬如,苏东坡还是炼丹术士,是药剂师,是垦荒的农夫,是天涯流浪客,是五经博士,是学道人,是中国公立医院最早的创建者,是和尚道士的俗世密友,是画家,是制墨家,是美食家……最重要的,他还是一个积极的生活家。
诗人、词人、书画家、文章家的灵魂飘荡在天地之间,用来盛装和寄托风雅的肉身,却需要一个遮风挡雨的庇护所。即使在贬谪之中,苏东坡也积极认真地生活,最显明的是,无论在哪里,他都要为自己建一个虽然简陋但必然清雅的居所。
初到黄州,苏东坡暂住古刹定惠院。不久因为太守的礼遇,苏东坡一家迁居临皋亭。临皋亭本是驿亭,在长江边上,官员走水路时经过,可以在亭中小住。这里风景清旷,白云左绕,青江右回,有风涛烟雨之美,有云山水霞之胜,往下走十几步就是长江,江水一半来自故乡峨眉山。苏东坡对这里很是满意,在给友人的手札里说,此地“江南诸山在几席,此幸未始有也”,又感慨说,“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后来陆游到黄州,在《入蜀记》中说,抵达临皋亭,烟波渺然,气象疏豁,东坡先生曾经寓居于此。
临皋亭是官家的,住家可以,读书会客却不太相宜。于是第二年,他在东坡筑了雪堂。东坡是黄州城东的一面山坡,名字是苏子取的,原是一片荒地,估计是已经废弃的兵营,瓦砾遍地,荆棘丛生。友人马正卿同情苏东坡一家缺衣少食,主动请求太守拨付数十亩荒地供苏东坡耕种。从元丰四年(公元1081年)起,一直到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正月改迁汝州团练副使离黄赴汝,东坡先生一直躬耕其中,并自称东坡居士。在唱和孔毅甫的诗里,他说:“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雪堂就建在东坡,大雪纷飞时完工,有房子五间,墙是他自己油漆的,画着雪里寒林和江上渔翁。雪堂虽朴陋,却来过很多尊客,米芾就是在这里初识苏东坡的,他们在这里喝茶、饮酒、谈闲、论书画。几十年后,陆游也来过。陆放翁在文章里说,雪堂正中间挂着苏东坡画像,画像上的苏子身着紫袍,头戴黑帽,手持藤杖,倚石而坐。按陆游的描述,这幅画像很像李龙眠画在金山寺、后来苏东坡补题“问汝平生功业”的那一幅;但肯定不是同一幅,苏东坡在世时,很多人为他画过像。最有名的除了赵孟頫画的东坡小像,李龙眠画的金山画像,就是《西园雅集图》中那幅纸本水墨。《西园雅集图》也是李龙眠所画,画里的苏东坡倚桌写字,黄庭坚、秦观、米芾、晁补之等人在旁围观。
那几年,苏东坡白天在东坡劳作,或在雪堂读书著述,晚上回到临皋亭陪伴家人。暇日,便与渔樵为友,遍览山水之胜。在僻陋多雨的黄州小镇,他过了一段逍遥日子。但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正月,神宗皇帝一通御札将他调至汝州。御札文字为:“苏轼黜居思咎,阅岁兹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可移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哲宗皇帝即位,苏东坡复朝奉郎,知登州;到了登州,又召为礼部郎中。既而,遵照神宗皇帝遗命,除起居舍人,再迁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兼侍读。
苏东坡品性高洁,又正直倔强,眼里容不得沙子,更不会韬光养晦左右逢源。刘器之论苏东坡,说了句很到位的话:“非唯不合于熙宁、元丰,而亦不阿于元祐,非随时上下者也。”此次在朝,苏东坡卷入政治漩涡,先是与司马光政见不合,后又陷入朋党之争,复因言论锋利被当权者所恨,屡屡不安于朝,为求自保,只好乞求外任,先以龙图阁学士知杭州,后辗转多地,再徙扬州。元祐七年(公元1092年),他以兵部尚书兼侍读召还朝中,不久迁礼部尚书,兼端明殿、翰林侍读二学士。第二年,御史黄庆基、董敦等连连上疏弹劾,称朝中蜀党太盛,苏氏兄弟相为肘腋,又指苏轼起草诏制多次讪谤先帝,苏东坡无奈只好乞郡自效,以端明殿、翰林侍读二学士知定州。
宋哲宗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四月,章惇拜相,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京等也入朝任要职。这些奸人以绍述熙宁、元丰新政为名,尽复被后人尊为“女中尧舜”的高太后临朝时废弃的新法,同时大肆迫害元祐旧臣,党争之祸全面爆发。说起元祐党争,前人论述十分明白,自司马光去世后,朝中一班贤臣失去了领袖,分裂为蜀党、洛党、朔党三党,君子与君子相互攻诋不已,终被奸人指为朋党,最终酿成大祸。洛党之首是程颐,朔党之首是刘挚、梁焘、王岩叟、刘安世,而蜀党之首就是苏轼。苏东坡是道德君子、文章大人,但也并非完人。他率蜀党排挤大儒程颐一事,就为当时朝臣所诟病。其言谈率性、尖锐又戏谑,行事意气,也容易得罪小人。
此时,章惇与苏东坡这一对故交早已反目,他第一个向苏东坡开刀,指使御史旧事重提,再次诬陷苏东坡“毁谤先王、讥斥先朝”,并说“当明正典刑”。苏东坡被削去二学士职,远调岭南为英州太守。赴岭南途中,一个月之内官职一降再降,一直贬到惠州,充任宁远军节度副使。贬惠州的圣旨由林希奉章惇风旨起草,用意极为恶毒,其中说到:“朕初嗣位,政出权臣,引轼兄弟,以为己助。自谓得计,罔有悛心,忘国大恩,敢以怨报。若讥朕过失,亦何所不容,乃代予言,诬诋圣考。乖父子之恩,害君臣之义。在于行路,犹不戴天,顾视士民,复何面目?”
这年冬十月,苏东坡跋涉一千多公里到了惠州,开始了第二次流放生涯。此时的苏东坡,厌倦了朝中的互相倾轧,身心疲惫不堪,有了贬居黄州的经历,加上当地官员和百姓的悉心照顾,他在惠州倒是过得不错。到惠州后,黄州老朋友陈季常来信,说打算过来探望。因路途迢遥,苏东坡回信劝阻:“到惠将半年,风土食物不恶,吏民相待甚厚……欲季常安心家居,勿轻出入。老劣不烦过虑……亦莫遣人来,彼此须髯如戟,莫作儿女态也。”
在惠州,苏东坡先是寓居合江楼,俄而迁嘉祐寺,又居松风寺。第二年春天,他开始在归善城城墙附近的一座小山上盖房子。因房子建在白鹤峰上,苏东坡名之为白鹤居,后人为纪念王朝云,称之朝云堂。白鹤居很是精雅,有房屋二十间,四周遍植柚子、荔枝、杨梅、橘子、枇杷、栀子和桧树。此前,他给王巩写信说:“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亦不念归,明年筑室作惠州人矣。”言语中有巴适之意。
已近花甲之年的苏东坡,是真心打算终老惠州。惠州离贬谪高安的苏子由不远,兄弟二人时相往还。邻近地区的官员都来和他结交,不断送来酒、食物、药物、礼品。他和州里的农民、读书人、和尚、道士、隐士、手工业者交朋友。他早说过,自己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不久,惠州连鸡鸭猫狗都认识苏东坡了。他的邻居,一家是翟秀才,可以与之谈诗论画,一家是酿酒的林老妪,可以经常赊她的酒喝。他依旧爱饮酒,写了好几篇酒赋,还亲手学习酿造当地人爱喝的桂酒。对于酒的态度,他在《书东皋子传后》里坦言:“余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余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闲居未尝一日无客,客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余上者。”又在《浊醪有妙理赋》中说饮酒佳境:“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药;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每每读来,心间湛若秋露,身上如沐春风。东坡先生是真饮者,真饮者不在酒量大小,在得酒之真趣。
他依旧研究佛经和道家的养生术,依旧热衷社会改革和公益事业。他建议并协助当地官员建筑桥梁,安葬暴露于荒野的尸骨,赈济灾民,推广黄州用于插秧的“浮马”,用大竹子相连接引山泉到城中,想方设法阻止瘟疫的流行。当然,读书著作,写字画画,仍是日课。
他在惠州过得还算不错,何况有朝云陪伴左右。朝云姓王,钱塘人,年龄比苏东坡小了二十多岁,美丽聪明又活泼有生气。她是苏东坡的爱妾,也是他的红颜知己,“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典故美谈至今。他的第二任妻子王闰之此前已经去世,朝云也是他事实上的妻子。苏东坡显然是爱恋朝云的,引佛经典故,称她为天女维摩,意思是她纯洁不染尘埃。在《朝云诗》中,苏东坡有句云:“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关于她的相貌,秦观在诗中说她美如春园,目似晨曦。苏东坡在《殢人娇·白发苍颜》词里也写道:“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可见是个妙人。
只惜佳人命薄,生的儿子苏遁十个月时早夭,自己又不长寿,到惠州不久就染上瘟疫去世了,其时只有三十四岁。遵照她的遗愿,苏东坡把她安葬在湖边小山上。在《悼朝云》诗里,他这样追悼心爱的女人: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
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禅。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
朝云往西方乐土去了,高情已逐晓云空,弹指三生断后缘,苏东坡在惠州的安心日子很快也到了头。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二月四日,因怀疑皇帝拟再次起用元祐党人,章惇再次重贬司马光、吕公著、吕大防、刘挚、苏轼、苏辙等人。当年闰二月,苏轼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苏辙贬雷州。六月,他在雷州别过子由,带着苏过渡海,七月抵达昌化。
这一回,一代大才子真是穷途末路了。其“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春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诸语,令人不忍卒读。
海南那时候虽然在宋廷统治之下,实是化外之地,是荒服中的荒服。甫至儋州,苏东坡在笔记中写道:“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又写道,“吾始至海南,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也?”
苏东坡初到海南,也是寄居官舍。所谓官舍,只是一所破旧的房子,雨一来屋就漏,床得东挪西移。如前所言,后又被董必派人逐出,在当地官民帮助下,在桄榔林中盖了三间茅屋,如老僧一般居住其中,三餐食芋,日夜著书。
《周易·蹇卦》六二爻辞:“王臣蹇蹇,匪躬之故。”虽然不是为自己的私事,王的大臣还是漂流海外,生死不可知。
既然生还北土无望,要么老死儋州,要么病死儋州,苏东坡于是干脆乐观地生活着。他劝慰自己,海南固然不宜人居,但儋耳百岁老人很多,八九十岁的不计其数,自己未必不长寿。他又参佛老之言,宽慰自己说,海南虽是孤岛,但天地在积水之中,九州在大瀛海之中,中国在少海之中,天下生物哪一个不是在孤岛上呢?他的意思是,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样的。
如此如此,在诸般用度紧缺的窘迫中,他大多时候也能安之若素。这种积极的、至少是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反映在诗歌里。《寄子由》:“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汲江煎茶》:“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话虽如此说,诗虽如此作,其实他是口吃黄连苦在心。《纵笔三首》其二:“父老争看乌角巾,应缘曾现宰官身。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斜阳下,当年的王的重臣,孤独站在三叉路口上,默默数着路过的人。《海南人不作寒食》:“老鸦衔肉纸飞灰,万里家山安在哉?”寒食之日,他携一瓢酒,找当地读书人共饮,不料他们都已经外出,只有一个符姓老秀才在家,两个人你一杯我一盏喝到酩酊,醉里想到远在万里之遥的故乡眉山,想到自己和兄弟都不能到父母坟前烧一刀黄表纸。
落魄极矣,孤清极矣,惨淡极矣。
多年以前在黄州,苏东坡写《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诗中说:“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也有“人生如梦”之语。世事不过如春梦,春梦无痕迹,却有呼应。在儋州,有一天,他头上顶着一只大西瓜,在田野里边走边唱,遇见当地一个老妇人。老妇人对他说:“翰林大人,从前你在朝廷上当大官,现在想起来,是不是像一场春梦?”我猜测,这个被苏东坡称为春梦婆的老妪,她的一番话让苏东坡愣怔了好久。就像那夜我“神遇”东坡先生,醒来在窗前愣怔好久一样。
仍是《周易·蹇卦》,其上六爻辞说:“往蹇来硕,吉,利见大人。”过去偃蹇,归来可建大功,吉祥,利于出现大人。无生还之望的人,终于等到了朝廷量移内郡的赦免令,六十四岁的苏东坡竟然生还了。归来再建大功就免了吧,君子出海岛矣,如同当年出黄州、出惠州,当地父老含泪相送,不舍先生离去。
即使是齐生死的人,有生之希望,还是宁愿活着。离开儋州前,他在《儋耳》诗里这样写:“霹雳收威暮雨开,独凭栏槛倚崔嵬。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野老已歌丰岁语,除书欲放逐臣回。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狂喜之情态,绝似李太白《早发白帝城》。赴廉州经过澄迈,《澄迈驿通潮阁二首·其一》如此写:“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天帝派遣巫师来招我魂魄了,行行复行行,中原的青山像头发丝一样,隐隐在望。北归路上的苏东坡,心情实在是复杂的,但总体而言,是喜出望外。即使一年后就病逝于常州,他也无憾了,毕竟是死在心心念念的地方。
一生历事无数,游历做官所到地方无数,交友无数,诗文无数,先生生平正如其《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的四个字:兹游奇绝。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个早年自称天涯倦客的人,其实也是天涯不倦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