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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路嘉:糖

过去的时光仍持续在今日的时光内部滴答作响。

——爱德华多·加莱亚诺

“爱或死亡会令我变成花朵。”眼镜框下沿播放这句歌词,习惯送餐时听歌,听点儿激昂的,听点儿死气沉沉的,逼近临界的旋律带来亢奋情绪,让他重新对赚钱斗志昂扬。

飘一场雪,寒意撕扯秋衣仓促赶来,车轮碾磨落叶,揉捏人民币的声音。踩住刹车,冯天伟从后备箱抱出一摞塑料盒,走路大跨步的他会在这时缩成小碎步,热的粉和冷空气撞出白茫茫的吻。

发送今天第一条朋友圈:“终于再一次实现定存七位数。”

十分钟,朋友圈下多了一句,“哄老板娘开心一下,你们也信?”

闪婚的第五个年头,相识到结婚仅仅十二天,甚至现在过年一家人坐满桌,孙子孙女缠着要红包,他父母也会有没回过神的感慨。大宝到三宝,不敢懈怠一天,拉下卷闸门,晚上十一点,返回车里,犹豫一会儿,还是拿出白天送餐间隙在学校商店买的烟,婚后戒了烟,太久不抽烟的冯天伟如同在干坏事,一根烟几乎让他从脖子红到脑门,后视镜中看到烟雾在自己嘴唇穿针引线,缝合欲言又止的嘴巴。朝北开,和家相反,花费十分钟去南郊看鹅,站在湖边,垂落一片影子下去,任由影子接近大鹅,穿梭在它们拨动的脚掌间。

插口袋站在湖边的他更想做个影子。

稀释的时间,不是混合纯净清水,是真的柴米油盐。老板娘拧着眉头嘟囔腰疼,他一寸一寸揉捏,时间的不平整也揉开,窗外皎洁月亮,想趁氛围说上几句,解释白天和别家女人聊天的误会,挠挠耳朵,憋出句:“你比她好看。”没应答,老板娘已经睡着。

白天老板娘密集鼓点般的消息还历历在目。

“像牛一样给你干活,你装聋。”

“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只能你说话。”

“你一天能出去八十回。”

“你厉害你进来煮。”

“既然有志气,别进来。”

冯天伟小心翼翼地回复“收到。”带了个瘪嘴的表情。

凌晨一点,朋友圈写下:“中午堂食没点上的,点餐时老板娘语气不好的,同学们多担待。”很快有人点赞,惊讶这么晚还有没睡的,几个鲜艳头像,笑了笑,小声嘀咕,总归是年轻人身体好。

失眠,三宝的脚踢到他肚皮,不由自主想以前,五年前一家街边小馆,第一次带老板娘见最要好的女性朋友,准确来说不算女性,二十八岁未结婚没编制的大龄女青年,男孩儿般的存在,他们管她叫“玉哥”,玉哥小时候父母开一家当地最大的饭馆,主要吃鱼。富二代?老板娘趴在冯天伟耳边偷偷问。什么二代?经营不善,倒闭了,玉哥顶多算个实实在在的拼一代,又拼又赚不到钱。麻将赢了钱的玉哥兴致很高,点了不少菜,见老板娘拘谨,抿小口白酒后说,小馆子往往更好吃对吧?老板娘放松手腕,忙放几片肉盖住米饭,笑着点头。那顿饭多是和玉哥的闲谈,老板娘旁听,话语来来往往的流动中白酒落下半截。本该坐满四人的餐桌,有个位置空着。

“小羊去外地工作了,下次介绍你们认识。”玉哥冲老板娘说。

“电话都打我妈那儿了。”冯天伟接话。

“网贷?”

“欠了五万。”

“小羊给我说欠了十三万。”

“我不理解他。”冯天伟添满两人酒杯,搛了块稍远的菜给老板娘。

吃二十几元羊肉泡馍都抱怨奢侈的小羊一年内几乎逛遍各种热门城市,同时交往两个女友,其中一个是稍有名气的网红,恋爱期间,小羊送出全套名牌口红,住五星级的酒店,四百块的早餐,某个假期,无法兼顾两地、两个女友的小羊谎言被识破,事情败露后女友离他而去,大家一直觉得那段时间里的小羊活在虚幻里,有次宿醉的夜里小羊哭着说,此刻空空荡荡,才感到虚幻。

“带你住五星酒店的男人不一定有钱。”玉哥说。

送你们一份花蛤,一只纹理粗糙的手滑入三人对话的空隙,两根手指顺便捏住玉哥递去的烟。几点关门呀,叔?玉哥问。月亮再亮点,男人眯着眼睛咂了一口烟,散漫的语气。叔你真浪漫,喝完这杯我们就走了,玉哥笑着端起酒杯。

我们干杯。

“这次能结婚吗?”玉哥纤长的黑色美甲敲击玻璃杯,《致爱丽丝》的旋律。

听着孩子和老板娘酣睡的声音,冯天伟悄悄摸到床头柜的手机,关了六点的闹钟,一条“周末,和老板娘睡个懒觉,九点后营业。”的朋友圈成了最早的太阳,崭新、温柔。

不知名二本大学附近的螺蛳粉店,相较市区五花八门的菜单和靓丽装潢,显得单调朴素,价格四年内也仅仅上调两元,不是没有比较,冯天伟仔细研究每家螺蛳粉店的风格、口味和价格,他问老板娘,十元一碗的螺蛳粉输在哪里?老板娘手上没停,游走几个小锅,看看坐满的桌子,只说,随心,都是孩子。

拉下卷闸门收工,和老板娘安静坐在车内发呆,雨刮器一个倚着一个平躺,雨滴堆满玻璃,越来越挤,车厢在两人的呼吸中渐渐温暖。

“放首歌。”老板娘带着重的鼻音。

“侧兜有感冒药。”保温杯里是店里新接的热水,热气瞬间打湿老板娘的脸,旁边车辆驶过,车灯照亮两人的时候,看到老板娘唇边绒毛挂满水珠。

“还有彩笔?”

“二宝最近开了美术课。”

手心麻酥酥的痒,老板娘画得认真,一朵银色小花。

“爱或死亡会令我变成花朵……”歌词又唱到冯天伟最喜欢的这句。

“老婆,爱你。”

那天雨一直没停,回家路上,冯天伟握着老板娘的手,花朵裹在两人手心,突突弹跳,有了生命。他始终没能说出那句感谢,似乎这是比“我爱你”更肉麻的事情,就像不需向大自然表达什么那样。

他真的变成花朵,在大学门口汲取最纯粹的雨露,告诉自己,“一半生意,一半人品,努力去摆弄好自己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日子简单,人也简单,这点坚持和认真锁住原味的初心让冯天伟成了一个芬芳的人,老板娘开始经常夸他更加年轻。

“打算进行一点小改良,同学们喜欢炸蛋还是煎蛋?”

“哥,炸蛋yyds。”店员刘思涵点赞朋友圈后大声喊。

“嗯?”停下打包的动作,回味刘思涵那四个字母的含义。

“永远的神。”有人答了一声。

自从三宝上幼儿园,两人感到力不从心,接娃间隙在朋友圈匆匆编辑一则招聘启事,夹杂几个错别字。

刘思涵就这样来到店里。

大四、文学院、课少,真的很爱吃螺蛳粉。应聘那天她这样介绍,不过她和冯天伟的相遇要更早一些,这是她的秘密。

店里装修,资金紧缺,仅仅摆满桌子,老板娘希望可以坐得下更多的学生,墙只是粉刷,空着,没悬挂装饰。可能任何一家店,在固定地方驻扎久了,就有了根系,表层的味蕾纠缠转换成情感纠葛,人泛滥的情感不止倾倒在夜晚的酒馆,也落在鲜红的螺蛳粉里,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便利贴,写着:“不停地加辣,加到中辣、特辣,辣到流泪,有理由正大光明的哭,辣到头皮发麻,大概能间接性失忆,忘记生活的苦。”冯天伟小心取下,拍照,发了朋友圈,配文“人生这道题,怎么选都遗憾。”写便利贴的人会看到的,他想。

抱着整个西瓜进门的老板娘,走近看了看手机界面,转身进卧室拿出外套给冯天伟。

“想到了。”拉着冯天伟就要出门。

“干什么去?”

“你穿我给你买的新鞋,底特别软。”

“开车吗?”

“去店里。”

是个休息日,他们本打算在家陪陪孩子,煮火锅。老板娘选择这个时候去店里的意图他还没猜透。靠边停一下,她的手急急拍在他肩膀,拉开车门小跑进一家文具店。

“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便利贴,是不是很可爱?”老板娘将便利贴举给他看,笑得很开心。

“孩子们用不了这么多。”

“我们那面墙很空。”

“贴在墙上?”

“去妈那儿接孩子,我们一起贴。”

好多手指,好多颜色,好多心情,冯天伟形容这天:眼花缭乱的快乐。

“每次只可以挑一张。”老板娘制止了几个小孩疯过头的浪费行为。

五个人边写边贴,有图画,有心情,还有些励志名言,最后冯天伟悄悄将那张不知名的便利贴贴在其中。

忙碌过后的五人趴在桌上休息,大宝肚子突然“咕叽咕叽”。

“妈妈,我不想吃螺蛳粉。”

两人进厨房翻找,一大包方便面和一些蔬菜,孩子们露出勉强接受的表情。

“走,爸爸请大家吃大餐。”洪亮而坚定,冯天伟像是在进行一场盛大晚会的谢幕。

“耶!”兴奋的孩子们从桌边弹起。

和老板娘的目光如同火柴一般擦过,燃出火焰,自然牵起手,好像洞悉整个城市的秘密。

一家人习惯在吃饭的时间分享故事,几杯啤酒下肚的冯天伟话多起来,时间倒车,倒回还没认识老板娘的大学时光,老板娘知道,他有个关系很好的学姐,如今仍保持偶尔联系,最初将这件事告诉老板娘,冯天伟挂着十分怀念陶醉的表情,他诉说,真正的红颜。吞咽裹满芝麻酱的羊肉后,老板娘说,她心里嫌恶“红颜”这个词,偷偷在心里唾骂。

酒精朝大脑冲刺,握着杯子的手开始不稳,杯中的波澜,晃动几下,他继续讲,是学姐,但喊她“棒槌妹妹”。

“爸爸,你没有喜欢过学姐吧。”嘴唇辣得通红的大宝追问。

“还真没有。”仔细想想,这个答案还是清晰,通俗讲,他和学姐仍旧是世俗里的男女,关系亲密背后竟没有产生别样的情愫,况且两人都不丑,学姐称得上好看。

“‘棒槌妹妹’这个称呼亲昵”,大宝扭扭嘴。

“怎么讲?”

“棒槌像骂人,关系不好的人大概会翻脸”,大宝如是说。

“小时候爸爸家在延安那边,农村隔壁二姨家小朋友就叫棒槌,我俩关系好而且比他大,喜欢欺负他。”

毕业住广州城中村的夜晚,他们也频繁联络。独居青年的房间乱得可怕,他享受这份凌乱,更多是找不到工作焦虑的无心打理,好在为了省钱,买了小锅自己按时做饭,没有因为顿顿外卖吃坏身体。白天四处投递简历,奔走面试,夜里洗漱完的空闲,两人的消息从昨天的“晚安”自然衔接。风突然朝里吹,烟灰回扑到冯天伟身上,他摁灭烟头,气愤从窗帘里退出来,学姐消息如约而至。

棒槌妹妹:“学长,新年了你有什么梦想吗?”像个不停更新的数据库,大学以来的每个新年,她都问。

冯:“娶新垣结衣吧。”

棒槌妹妹:“正经点儿,我要把它们记在小本子上。”

冯:“你每年都这么说,自从我泄露愿望后,它们都不曾实现,你得背锅。”

棒槌妹妹:“所以成为中国的乔布斯,穿越到古代看杨贵妃到底有没有120斤,希望世界大统占地为王坐拥后宫佳丽三千,这些没能实现都怪我?”

冯:“这个,好像也不是,那就赚十万块,结婚生子。”

棒槌妹妹:“可你已经失业整整400天了哎。”

汤里翻滚变色的羊肉卷让冯天伟失了神,他看见青春在变色,那些冲动勇敢的血色在上下翻滚间被漂白,变成一块没腥味且好吃的肉,有句诗“没有武器和战略,既不休息,也没奔跑,与自己的影子分离:影子在激流深处滑行。”

醉就醉吧,他听见喉咙颤抖,五片影子走成一排,这条街十点后少有车辆经过,老板娘拿出手机,“我们应该拍张照”。

照片不出意外出现在第二天的朋友圈,整块相连的黑影,生动得各有表情。编辑这条时产生新的思考,翻动相册,有许多只是影子的照片,他们都没有脸,一团团黑影,再久一些,会忘记那些影子对应的人物,觉得缺了什么,那些陌生的影子,是什么呢?再次看昨晚的照片,有个词汇跳出来,“幸福感”,仿佛仍能回忆起那天的快乐和拍下影子的心情。随时间远去,关系疏离,注视照片,浮现出更多奇怪难言的情绪,唯独缺了“幸福感”。与学姐惺惺相惜时,他们也拍过影子,冯天伟会经常找出那些照片长久发呆、注视,脸上洋溢那种叫“幸福感”的东西,如同此刻一样。没听见老板娘的呼唤,挂着沉醉的笑意和照片一起旋转。

“小羊最近在干嘛?”老板娘的筷子夹断几根螺蛳粉,接着娴熟倒入装满配菜的碗里。

“这会儿应该在挑选手机,哎,不对,他从来执着买华为P30。”

“又吵架?”

“这次是小羊自己掰断的,上周碎了一个电视屏。”

“今年第……三个手机?”

“第四个。”

“这两人也是,净挑贵的,摔摔碗多好,便宜,也能听个响。”

“是,和钱过不去。”

“我觉得他俩可能还挺享受,独特的情感交流方式?”

“感觉快离了,两人上周打进急诊。”

“小羊打莉莉了?”

“莉莉要割腕,抢来抢去,刀扎进小羊大腿。”

“脑子有病。”小羊身边的朋友这样评价莉莉,他们看来,莉莉不过是个年纪偏小,任性的有些离谱的疯女人。

“我觉得莉莉没错,起码有时候是对的。”说完递给冯天伟一个夹满洋葱和黄瓜的热馒头,“小心烫。”

馒头被左右手快速交替传送几下,冯天伟终于拿稳了它,“她害了无辜的人。”

“真的无辜吗?好吧,如果说小羊前女友是被动卷入这场纠纷,小羊该预见这些麻烦,他的逾越被莉莉过分吵闹的大阵仗盖了过去。”老板娘顿了顿,“换句话讲,小羊和他的前女友都是将错就错,罪有应得的人。”

“你今天怎么了?”他问。

脚尖调一百八十度走到另一头,盯着马上跳停的烧水壶,沸腾了,她又走开,蹲在垃圾桶边摘菜,“莉莉不是个笨女人。”她说。

“但一定是个坏女人,小羊前女友因为莉莉那通电话,挺着大肚子被赶出了门。”

“什么电话?”

“莉莉电话直接打给小羊前女友的婆婆,说小羊和前女友借着买药偷情,婆婆一家怀疑肚子里的小孩不是他们的。真不知道莉莉从哪里打听到这些信息。”

“那他前女友老公也真不是东西。”老板娘掐去每簇青菜根部。

“这事做得确实不像个男人。”冯天伟不知怎么也紧张地冒汗。

“前女友在医院工作?”老板娘好像来了一探究竟的兴致。

“一家诊所,前段时间感冒的小羊托她配药。”

“怎么会分手啊?”她瞪大眼睛继续问。

冯天伟手指摩挲冰凉的鼻尖思索,嗯,谈了三年,是到了谈婚论嫁那一步,女的农村人,当然不是说农村人不好,小羊父母去的时候,几间矮房,屋里乱得很,他父母生了气,没同意。手机陆续弹出收款到账的提示,“倔脾气,我觉得他是用不负责任的婚姻态度向父母宣战。”冯天伟说完,皱着眉头,闭上眼睛,头朝天躺在椅子休息。

“你好像说过,莉莉和小羊也是闪婚。”

“不不不,完全不同,他们从酒肉朋友开始,我对老婆你属于一见钟情。”

老板娘狠狠推了冯天伟脑袋一把,反驳道:“嘴上说的好听,我嫁给你朝九晚五,人家两口子除了吵架多点儿,莉莉可是从不做饭。”

“她做饭能吃吗?茄子炒得像柴火棒。”吞咽几下口水,冯天伟继续说,“明明那天没喝酒,小羊跟我讲,大不了他们都离婚,他继续和前女友在一起。”

“劝他有空看看精神科,疯了。”老板娘露出吃完一整根苦瓜的表情,“晚上喊玉哥来家里吃饭。”

“那我去买白酒。”

频繁更新社交动态,在压力与生活节奏并驱的时代,表现为一种对生活的热爱,玉哥也是其中一员,一周七天,有六天都会看到她的更新,不同在于,她展现今天死或者明天死也行的混子态度。

周一:宿醉的夜晚真的很灿烂。

周二:全世界都有男朋友,要不就结婚了,真没劲。

周三:表妹今天结婚,我妈哭得不行,感觉接下来几个月我不妙了。

周四:早睡的代价就是半夜突然惊醒,再也睡不着,缺了德了!

周五:逐渐觉得喝酒没意思,打算戒酒了。

周六:(一瓶白的,宿醉,无更新。)

周天:明天上班,只喝半瓶。

从厨房端出一个个菜碟的冯天伟发现客厅安静,“看电视啊,你在干嘛?”

“我帮忙吧,扫帚在哪?扫扫地。”

“不用,你来之前打扫过了。”他从沙发缝找出遥控器,“电影行不?找个喜剧,瞅你那耷拉样儿。”

“金融男没拿下吗?”

“叫小羊没,小羊来的话我现在就走。”

“小羊成黄码了,可得离远点。你俩咋回事儿?”

“他在太古里用言语把我扒光了,不想见他。”

“嗯?”

捋了一把袖口,玉哥举起左右胳膊开始演绎,左手袋子里是一件外套,五百左右,右手袋子里是围巾,低调墨蓝色,一百出头。不知道搭错哪根神经,小羊突然开始数落我,说人家根本看不上我,白费力气。好吧,哪怕我自诩不是漂亮的女生,皮肤黑、年龄大、没才华,也不够有钱,不能用任何一样让他喜欢我,他都不该在人来人往的太古里将我贬得一无是处。

“小羊好心,怕你浪费感情,被骗。”

“我知道,算了,最近去外地变密接了吗,他?”

“不清楚,怕是要带走隔离。”

空气弥漫蛋白质和蔬菜打斗过的焦香味,呛鼻那一缕来自红皮尖椒。

“专门选周六,玉哥今晚多喝点。”

明天你们就会在下午两点看到我的朋友圈:再也不喝酒。

“为什么两点?”

“没睡醒啊!”

“你这小炒肉整得越来越好,完全超越五年前的街边小馆。”摇头晃脑的玉哥不时停下称赞。

“觉得酒应该专供提前衰老的青年人,未成年影响发育耽误学习,年轻人年少冲动容易惹事,我们早衰青年人,不用学习且亚健康谁也打不过,喝酒除了吐只剩快乐。”玉哥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白酒杯,深思熟虑的神情。

“这么久没相到一个合适的?”仿佛重新年轻,餐桌上方悬着的小灯照着他们回到五年前的小馆,对话里没有对世界的担忧,只有说不尽的闲谈。

别说,真有一个。仰起头喝了半杯的玉哥继续说,朋友结婚,一个桌子认识的,大学老师,人长得也不错,完全是我的菜,约会几次,电影院气氛好,还拉了手亲了嘴,想着玉哥我这次终于可以修成正果,步入婚姻殿堂了,他却跟我讲他有个想说很久的事情。我也是昏了头,他说这话没多想,还在给闺蜜发信息讲,他在影院门口等我,仿佛看到未来老公。

“他有女朋友?”老板娘酒也不喝了,扬起脸听得专注。

“那我不得抽他个大嘴巴子,耍流氓。”玉哥清清嗓子,胳膊抱在胸前交叠,“有孩子,五岁了。”

“正常啊,这个年纪。”有些不解的冯天伟说。

“还有一个女儿,三岁。”玉哥的目光在老板娘和他脸上来回扫动。

“离过一次婚?”

“不,两次。”她眨巴着新种了睫毛的眼睛,“我这个年龄,离过婚的男人不是不能考虑,我妈也着急嫁我,但……总归没结过婚,离一次婚一个孩子还好给我妈交代,两个孩子,离婚两次,我家那老婆子非得打断我的腿。当然,我似乎也无法接受。”

“就因为离过婚带小孩改变了你对爱情的初心?”冯天伟努力抿着嘴不发出笑声,“换个思路,连孩子都不用自己生了,哪有这好事儿。”

“吃人嘴短,饶你一命冯天伟。”环顾一圈的玉哥问,“孩子们呢?一直想问来着。”

“周末,爸妈想孩子,送过去了。”

“那你俩得多喝点,难得的二人世界,再生个老四。”玉哥用不怀好意的语气添满两人的酒。

“养不起了,大宝学古筝一年就得几万,她越弹越好。我越来越听不懂。”

“我和天伟,没法停下来。”她说,哀愁地,好似在接受一段命运,“虽然每天都在孩子身边却只能到家偷偷看孩子,所谓的生活。”

“总比我这孤家寡人幸福。”翘着二郎腿的脚尖不时碰到餐桌腿,玉哥夹着嗓子模仿:你身体还不如我;房子这么乱难怪嫁不出去;袜子攒一盆了还不洗?明天六点必须跟我去锻炼;我妈已经疯了,下一个疯掉的会是我。

“结婚有什么好,如果今天在外面,媳妇儿想回家,我想喝酒,又不敢说什么。”说完又拉起老板娘的手,小鸡啄米般亲手背。

玉哥嫌弃地发出“啧啧”声。

送玉哥离开,两人将碗碟放入水池,老板娘下巴抵着他后背,怎么又瘦了?冯天伟有些心疼。

招手停下的出租车内还有一个女人,坐在前排,夜里路上空旷,司机开得快,她感到大脑旋转,目光被钉在后视镜上,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年轻、艳丽,路灯照在她的脸,那些波光粼粼的眼影变成一面湖,像小时候赤脚站在湖水里踩碎月亮倒影,飞溅出金灿灿的粉末。还有树,好多树影手拉手跳过她的嘴唇,仿佛变成一团团从嘴唇飘出的黑色烟雾。玉哥就那样撑着脑袋看,直到女人离开,戴上耳机,电台里温柔男声在朗读,声音有点像那个外形儒雅的金融男,麦家《人生海海》中一段:人生海海,潮落之后是潮起,你说那是消磨、笑柄、罪过,但那就是我的英雄主义。

“那就是我的晚婚主义。”糊在脸上的头发里探出一个通红的鼻头,喃喃自语,猛吸两口气,冷气直往上走,冲得脑仁疼。

此刻她突然懊恼没穿高跟鞋,鞋头可以圆钝,鞋跟一定要尖,最好是那种细而修长的鞋跟,着力点小小的一个四方面,有棱有角,这样她踉跄扶着扶手上楼梯的姿态就不会尽是狼狈,带一点小女人的媚,鞋跟在楼道无规律落下的敲击催着夜色意乱情迷。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眼泪吧嗒吧嗒掉,爬了五层楼的玉哥气喘吁吁,站在门口用沾着眼泪的手指一遍遍摁在门锁,一个女人有礼貌且充满耐心地重复告诉她,密码错误。

早晨和老板娘到店门口,刘思涵等在那儿,手捧一本考研词汇,跺着脚哈气。

“食堂有家包子,去晚了就卖完,早上吃过之后就直接过来了。”刘思涵对着满脸疑惑的冯天伟和老板娘说。

“这会儿不忙,你坐厨房背单词,暖和点。”他拉起卷闸门。

螺蛳粉的奥秘在汤里,尽管冯天伟整天嚷嚷做汤的油和配料越来越贵,也没想着从中偷工减料,他说,好不好吃先放一边,螺蛳肉、筒骨、食用级鸡架,二十多种作料,熬汤两三个小时,汤里营养价值绝对不会差。每天七点半送孩子们上学后,他和老板娘就赶到店里熬汤,两人会轮流趴在桌上小憩,十点半开始营业,学校的常客了解,订餐信息都在十点半后陆续弹出,有心急的,想大清早吃粉,冯天伟也只能回上一句抱歉。

“如果没有疫情,清闲的大四适合出去转转。”冯天伟从刘思涵的肩膀旁探出脑袋。

“以前喜欢人多的地方,有浓烈生活的错觉。”刘思涵说这句话时,手指停在单词split,“碎裂,碎裂。”她小声读。

“与子宫碎裂、与父母碎裂、与朋友碎裂、与顽固的自己碎裂,碎裂是成长的常态。”说出这么一句,冯天伟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抵自己也有心漂泊无依的阶段,突然为这样的感性发言尴尬,转向下个话题,“想去看看哪里的天空?”

冯天伟感到短暂窒息,面前空气被刘思涵用力吸走一大块,“西藏,我很想去一次西藏。海拔4718米的纳木错,是离天堂最近的湖泊,想去看看。”

大学生涯不足半年,这件事重新被唤起,来到大学第一天,刘思涵立过一个flag,“蹦极、潜水、跳伞,去一次西藏。”她期待舍友还在懒觉的周末凌晨,跟司机师傅撒个娇,师傅帮忙提着她满满当当的皮箱下楼,她追在后面说上一句“谢谢师傅。”赶一趟晚班机,在空荡的候机厅坐行李箱吃一碗红烧牛肉味泡面,透过飞机小窗看自己与固定生活轨迹的逃离,飞机越飞越远,线条更大幅度地偏离带来更多叛逆快感。去哪里于刘思涵来说不过都是一场旅行,去西藏却更像一个休止符号,给失恋的旧生活画句号、给一地鸡毛的坏生活画句号、给萎靡不振的差心情画句号、给满是遗憾的咸味人生画句号。

“一个人去吗?”

“哥,我开始觉得孤独是快乐的事,但我不是孤僻的人。”

想起不早前,冯天伟扫了一辆电动车去超市买菜,超市门口路边有排列整齐的石墩,一个老人背对他坐在从左往右第三个石墩,拐杖搭在腿边,颤巍巍用右手挡着风点烟,烟点着,他的手还抖,风逆着吹,像海一样多的烟雾全部扑到老人脸上,小小的海碰到脸分流,穿过颤抖的指缝,穿过掺杂银色的发丝,在老人脑后消散。冯天伟挪不开脚步,他觉得独自坐在那里的老人孤单,风把衣服后背吹得鼓起一个包,烟气就那样不断重复,从老人嘴里流出、扑向脸颊、穿过身体,眯着眼睛看那个背影,很酷。

“享受一个人的时间,是很酷的事。”斩钉截铁的声音从冯天伟嘴里发出。“人呢,要活得像螺蛳粉,不需要所有人都喜欢,喜欢的人却很上头。”眼睛瞄到墙上,正对上这句话,冯天伟发现用在此刻出乎意料地应景。

摸着嘴角一颗红肿的痘痘,刘思涵发笑,“哥真是粗心的人。”

刘思涵留下一些秘密,直到她毕业很久,冯天伟才发现,便利贴上的字迹熟悉。

小羊家里最近依旧不太平,他们总有许多可以吵的事情,新的吵完吵旧的,冯天伟在小羊打来电话抱怨时回怼,你年轻时可是说,我宁可和心爱的人一起倒霉,也不想要一个人的太平安稳。小羊气鼓鼓,我现在是和不心爱的人一起倒霉。

“这次为什么呢?”莉莉走后,小羊喊冯天伟去家里喝他新买的梨山高冷茶。

“这次的茶叶冲泡五六遍,茶水都依旧色泽浓郁。”小羊急于倾倒苦水仍难掩兴奋。

舌头微微探出,浸湿嘴唇,小羊诉说一件事情前的习惯。窸窣,窸窣,以折叠纸桃子般的缓慢,他开了口。

她一个女孩子,最近一个月都住在外面,嗯……我给前女友借了两万块。小羊支支吾吾,说借是怕她不收,毕竟因为我闹得她回不去家,心里过意不去。

可以理解。

我对不起她。

壶嘴的水流戛然而止,小羊低下进门一直紧绷笔直的脖颈。

每次给莉莉买新衣服、新包包和化妆品,会想起她的笑,那种对我窘迫无限包容的笑容。没给她买过什么是我最难过的事。更年轻时,借钱给女孩儿买奢侈品,住豪华酒店,欠一屁股账那会儿遇见她,她怎么脾气那么好,从不闹着跟我讨要礼物,天伟你明白这种感觉吧,似乎也不是还爱着,我只是欠了她好大好大一个人情。

冯天伟第一次见男人哭成这个样子。

最近莉莉催着换车,我们之前看好的那辆车二十五万,卡里钱刚刚存够,我让她再等等,烦了就敷衍说旧车还没联系好买家,她脾气你也知道,和我闹,气氛紧张时我摔了烟灰缸,事情没瞒住。灰在我俩之间飞,可能进了莉莉眼睛,我看见她揉眼睛,鼻尖通红。

“没和你兵戈相见?”冯天伟将茶叶吐进垃圾桶。

把我赶去书房睡,一周了,不让碰。莉莉说要改婴儿房后,电脑桌,书架都搬空,只有一张床,夜里一个人睡,多梦,偶尔噩梦,怕得很。

“丢死人。”

“有个梦蛮有意思。”

梦境如同小羊手里的花生壳,破成两瓣,摊开在桌面。

男人无可救药喜欢上一个女人的俗套开场,他热烈追求,终于抱得美人归。这听起来无聊对吧,小羊站起身打开窗户,从卧室拿出一盒烟,递给冯天伟一根,点上,两人动作都略显生疏和不自在。莉莉在家不让抽烟,他说。我家老板娘也是,冯天伟嘴挤成一条线,点着头。

怪就怪在,这男人有支不普通的笔,涂画过的地方灯光照过会发光且永远无法消失。世间好物不坚牢,男人出了车祸,意外身亡,这情节俗得我在梦里都快骂出声。

然后呢?冯天伟闪烁的烟头像没了求偶兴致的孔雀,耷拉在嘴角,心不在焉。

女的就伤心啊,没日没夜哭,愿意走出家门的那天是叫闺蜜陪她试婚纱,她很早前就看好的一款,还没来得及穿给男人看,人们开始新生活前,不都喜欢去填补一下遗憾的缺口吗?我想她也这么想。

闺蜜是个笨蛋,偏偏又提起,说你们爱过一场,他走得突然,什么也没留下。

女人没说话,手抓裙子,对着镜子转来转去。

我开始相信笨蛋一定有她存在的意义,闺蜜突然翻动小包,找出手机,女人以为要拍照,整理头发,她却打开了手电筒,从下往上仔细照。怎么了?女人问。光照过手背,闺蜜惊叫出声,女人低头,一颗手绘的钻戒套在她的无名指发光,很璀璨的光芒,比男人画过的所有东西都亮。

女人用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扶着瘫软的脸,头晕目眩。

试完婚纱回家,车里静得恐怖,女人头贴着玻璃,手抓着安全带上的毛绒公仔,闺蜜打开广播,有人在读诗,小羊思考可能是最近睡前看书的习惯让他无意识记住这么一段,“他会记住这一段,一只啜饮盐水的燕鸥的迁徙,就像某一页上的某行诗,当被爱上时,这一页难以翻过。”

“是个悲情故事。”冯天伟又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嘴里嘟囔,“抽烟不好,趁早别抽了。”

“你说我怎么办啊?”小羊把半截烟头扔进烟灰缸。

“趁莉莉没回来抓紧抱着铺盖滚回主卧,今年生个胖娃娃。”逗笑了俩人,烟呛得冯天伟像小鱼吐泡泡那样喷出连续的烟雾。

小羊小跑进卧室停了震动的手机,透过客厅的鱼缸,看到他在那头握着手机讲个不停,肌肉起伏的弧度和金鱼摆动的尾鳍短暂重合,烟蒂倒入垃圾桶,整理了茶几,冯天伟悄悄离开。

和老板娘挑了个周末去兰州一趟,她说想念大学边的牛肉面。

六点多的冬天,天色已经灰蒙,看得见白天和夜晚相接,冯天伟仔细数了数,天空有六种颜色,靠着他睡觉的老板娘听到飞机即将着陆的提示音,往他脖颈更深处拱了拱。

关闭飞行模式,信号格恢复,短到长,和几年前要见到学姐的心跳频率一样。

“激动,要见棒槌妹妹了,她的酒店距离考场3.5公里。”冯天伟往下翻朋友圈,翻到这句。

毕业后一年多,大家走了三条路,读研、出国、备考。

尽管学姐否定他,明明还有更多的路,比如啃老、打工、自由职业、继承家业、家庭主妇、家庭煮夫,她掰着指头算。

啃老?羞不羞。

可如果人家家里就是有花不完的钱呢?可以支撑你整日当个无所事事的咸鱼,又正好当事人胸无大志。

冯天伟哑了声,扭过头不愿承认被学姐的理论攻破。

记不记得周三公选课坐你后面的男生,厚嘴唇,总穿蓝白相间球鞋那个。

有点印象,怎么了?

他家可有钱,据说大学期间爸妈成都买了几百万的房和车,还给了几百万创业,不过本人似乎有点社交恐惧,一个男孩子说话声音比蚊子都小,不像能成事的样子,也就家里有钱。

我也想有天被人说,那人没什么本事,就他爸有几个臭钱。

学姐也许准备认真些,对考试更有把握,匆匆和冯天伟通完电话便早早休息。她讲,考点的学校在一个山头,下午去熟悉路线,上山下山要走很久,打车几乎没有可能,大量的考生会造成拥堵,她计划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

大床房外面有个宽敞的客厅,端庄的黑皮沙发围着桌子开会,再朝里走是卧室,毛玻璃阻隔,订房之前的冯天伟没想到是个大套房,他有些欣喜,很快失落。

空调在卧室,似乎过于陈旧,没有让房间升温多少,他觉得这里太冷也太严肃,如果多几人坐在黑皮沙发,桌上掉一些薯片渣,倒几个捏变形的易拉罐也会让房间温暖活泼。

无所事事的冯天伟定好闹钟,开始考前磨刀。

全天的考试比一粒小米的存在感都低,消失在冯天伟的日历,关于考试,后来的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题难不难?”老板娘的声音跳上左肩爬进耳朵,他们走出了航站楼。

“忘了。”他记得考试中午没吃饭,考点周边的每个餐馆挤满了人,还记得那天下了雪,学姐站在远处有了笑意,两人薄薄的脚印重叠平行向前。雪短暂地下了一天,直到夜里,老板娘问起,他才意识到那是一场鹅毛大雪,将他与学姐来去的路途都掩埋掉了。

考试结束,没有按计划去黄河边拍照,看到牛肉面馆就冲了进去,没有寻寻觅觅的挑选,在这读了四年大学的两人知道,这里的任何一家牛肉面都好吃。猛嗦几口面,冯天伟感叹,兰州的牛肉面就是不一样。填饱肚子,去超市买酒,学姐说,后悔的是,毕业前和男朋友领了证。

他拿出超市买的塑料盆,接满热水,相对便宜的一个,过了今晚就会被丢弃的蓝色大家伙。

“洗洗,臭了。”拿起地上大瓶洗手液,冯天伟仔细清洗他的脚。

换好睡衣的学姐笑笑没说话,从背后绕过,腿缩上沙发,抱在胸前,扒在沙发沿的脚趾涂了大红色指甲油,那时候许多女孩喜欢这个颜色,衬得脚白。学过几节心理学的冯天伟理解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姿势,学姐跟着音乐晃动,不时喝几口杯子的酒。冯天伟埋怨,为什么不碰杯。

“我只有很简单的梦想。”她咬住嘴唇,委屈的模样。

“你说过,写字楼顶层,开个有大落地窗的画室,带几个年纪不超过十岁,个头不超过一米的小孩子。”

“这是异想天开,说点实际的,能实现的,我画画什么样你不清楚?误人子弟。”

“不就是工作完,吃一大锅泡面。加蛋加肠,你妈打电话批评时,能理直气壮反驳这是一锅健康泡面。”

“错,我有个脱离口欲,更高级的精神梦想。”

“用剩下的泡面喂流浪猫狗?”

“做一个有情有义,永远讲真话的美女记者。”

“祝你成功,一定成功。”冯天伟举起酒杯,“不为了你高级的精神梦想碰一个吗?”

回到自己房间的冯天伟感到空了,只有个轮廓立着,倒有种洁净感,仿佛自己是调饮杯中雕琢好的冰块,努力消融身体,体积的缩小让它终于在消失的最后一刻碰到插在杯口色泽鲜艳的柠檬片。

但它消失了,它没能告诉下个冰块,柠檬并不如看起来那般好吃。

“我们还会见面吗?”

“不会了吧。”

只当是句玩笑。

就是这儿,老板娘拉了拉出神的冯天伟。想什么啊?两个蛋,两碗面,两盘菜,交代完的她转身找寻空位,冯天伟拿上小票排队,面端过来,老板娘正看手机。

“你知不知道兰州牛肉面馆,师傅不允许别人碰辣椒勺的?”

“不知道,为什么?”老板娘把头发别在耳后,嘟起嘴吹气。

“反正上大学时候,有次和同学吃,挨过骂。”

面馆此起彼伏吸溜面的声音,筷子打在碗底,碗碰撞玻璃桌面,莫名使得冯天伟着急,他加快吃面,余光瞄到老板娘,也比平时吃饭快许多,两人默契地加入赛跑的大军,沉浸在吃面,沉浸在独有的氛围。

“跟你说啊,今年不许换车,钱留着装修,我还想让小宝上市区那家私立小学。”

他想回答,辣椒油呛到嗓子,喝八宝茶平复,呛出眼泪,对面的老板娘有了虚影,两张嘴,三张嘴,一起说话,冯天伟赶紧抽了一张纸,纸再拿开,所有的嘴都回到了老板娘身上,她歪着头问自己,家装成什么风格。

“美式?”

“原木风也不错,这次不能简装,现在的家没好好装修一次是我的遗憾。”

“听你的,给我留个鱼缸位置就好。”

老板娘翻个白眼,“玩鱼多费钱啊!”

“少买……”冯天伟感到底气不足。

“三宝是男孩子,再长大点和姐姐睡也不行,大宝又大了,需要独立空间,新家得再隔个小卧室出来。”

“要是可以暴富就好了。”

“没那个命。”

“不信,再试试。”

拽着老板娘终于在一处找到彩票店。

“这个号行吗?”他转过头看老板娘。

“再换一个吧。”

店主换了三次,老板娘拿着那张小小的彩票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也许真的能暴富呢?她说。

“连夜飞三亚。”冯天伟觉得老板娘十分可爱,顺着她的话展开憧憬。

“店怎么办?”

“还开什么店,关了,享受生活。”

“如果中一百万呢?”

“那不能关店了好像……”

“五百万呢?”

“也不行似乎,我们有三个孩子。”

“算了,啥也不是。”她气鼓鼓地将彩票塞进羽绒服。

冯天伟觉得老板娘和学姐有许多相像之处,可能女性都有很多相像之处。

喜欢散步,喝白水,坐地铁要睡觉,化不好眉毛会生气,看到路上的小动物会激动地弯下腰逗玩。

“好多螺蛳粉店都上了鸡爪鸭爪,我们是不是也准备点儿?”老板娘问。

“好是好,忙不过来。”冯天伟牵起老板娘的手拐进旁边的商场,“先别想这些,我们是出来散心的,去给你买几件衣服。”

商场最能展现一个城市的时尚度,兰州从来不是华丽的俏佳人,最繁华中心外表也只是朴素的模样,不太高的楼,没有夸张造型,和低调内敛的兰州人一样。

一楼多是奢侈品牌,老板娘拉着冯天伟匆匆走,想快速穿越。

“怎么不转转?”

“太贵了这些。”

“怕什么,看看还不行?”说着转头推老板娘进了一家看起来精致小女人风格的店面。

两名导购发出整齐而娇滴滴的声音,“欢迎光临MiuMiu。”

灯光和羽毛一般的目光扫得冯天伟也有些局促,老板娘打量柜台上的小包,粉色皮,挂一串珠链。适合我吗?老板娘回头。

“好看,旁边白色那只可能更百搭。”

导购走过来,取下白色那只给老板娘试背。

“这只多少钱?”

“一万四。”

他握住口袋中的手机,挠了几下手机屏,决定买下这只包送老板娘,话要说出口,镜子里背着包左右打量的老板娘和他目光相遇,她取下包耸了耸肩,笑着向他走来。

老板娘抓住他的手,拖出门去,他头脑空空,感到失落,老板娘显得心满意足。

“傻瓜。”她抱住冯天伟胳膊低声咕哝。

漫无目的地走。

回到房间,天已经黑了很久,冯天伟喜欢冬天,长长的夜晚,易说点动听动人的话。

编辑朋友圈,“工作就是拿自己的灵魂做典当然后去换取一些银两,下班之后又渴望用这些把自己的灵魂赎回来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啥也不是,睡觉。”

发送。

“我最近总在想件事。”冯天伟盘着腿坐在床上说。

老板娘坐在镜子前拍脸,据说可以把水分拍进皮肤,更好吸收。

“父母生病花光儿女积蓄,最后还是离开,那些付出还有没有意义?”

“我不管这些,人该相信希望,相信奇迹,这是没法权衡利弊和理智的事情,因为我们相信爱。”

“去年妈查出癌症,我说了权衡利弊的话。”

冯天伟一直以为自己是爱这个后妈的,甚至于他是比弟弟这个亲儿子更孝顺的一个。

椅子上放着一瓶拧开的矿泉水,满的,没被喝过,他和弟弟隔着水坐,占了三个座位,手术室外人不多,是夏天,穿着清凉,外面此刻三十几度高温,冯天伟来医院的路上出了许多汗,好在医院空调开得很足,弟弟还是热,灰色短袖后背湿一块,手心攥一张纸,不时擦汗。深呼吸几次,冯天伟清清嗓子,将水递去,弟弟接过水说谢谢。这瓶水十分钟前他已经拧开,就那样自然地传递,顺势坐在弟弟旁边,像一对患难与共的兄弟,以一副高大的兄长模样,他心里设想。水终于给了,座位还空着,喝水滚动的喉结如同一个人在练习跳水,教练一遍遍摇头,他一次次闭眼下坠,不过终于有些失控,哭着说自己已经努力,冯天伟哽在嘴边的话就是此刻无力的解释。

“医生说很难,不少同样情况的亲属都做了那样的选择。”

“什么?”

“放弃。”

“那是我妈!”弟弟突然提高音量冲向冯天伟,揪起领口撞向墙壁。

弟弟扶正眼镜,慢慢松开手朝走廊那头走,尽头是扇窗户,还有卫生间,不管去哪儿,都是目前气氛下的好去处。

衣领皱成一团的冯天伟还定在原地,他想起弟弟其实很喜欢他,小时候吃他炒焦的西红柿鸡蛋会笑,受他骂挨他打也不走,站在一边哭,他不耐烦走得快些,那双小腿就在后面使劲追,仗着小孩子毫无掩饰的真实。长大后,弟弟对他的黏腻盖上一层成年人之间的疏离,除去过年在父母家仓促相聚,平日里几乎不联系。弟弟离婚那年的年夜饭,冯天伟一家因为堵车,天黑才到,妈说今年好几个菜是弟弟做的,听你们快到了才下锅,冯天伟望向桌子,还冒着热气。弟弟挨着他坐下,问合不合口味,问几个孩子学习情况,又问他血脂降下来没?说饭菜特意做得清淡,可以放心多吃点。就像当年冯天伟问弟弟一样,简单且密集。

褶皱比那会儿浅了些,陡峭锋利的山峰变成平缓小山丘,北方凛冽辗转南方柔润。短袖是老板娘在一家牌子店挑选的,店员介绍得眉飞色舞,说是不易起皱的面料。

“妈心态好,那么大的手术,竟也恢复不错。”老板娘旋上乳液的瓶盖。

“妈没放弃,弟弟也没放弃。”

“不是你的错。”

刚下飞机,小羊来电话,玩得开心吧,别做饭了,小爷我今天请客,回家放了东西就快点过来。老板娘摆摆手,冯天伟推辞的话说出一半就被挡回。就我和莉莉两个,没别人,你俩抓紧点儿,别找借口,孩子们还在爷爷奶奶那儿,我知道。

“去哪儿吃?你还没说。”

“和玉哥常去的那家馆子,老板今天送花生米,你和嫂子来我们少喝两杯。”

玻璃门推开一半,听到小羊摇骰子的声音,独属他的一种,摇四下,上下左右摇,重重落下,必须发出大的声响,他吹嘘这是一种气势,然后轻轻在桌面砸一下,说这叫改写命运。

“不是备孕吗?还让莉莉喝酒。”

“今天高兴,麻将赢钱了,而且她也想喝,你问她。”小羊压低音量,“少喝点不更容易生小孩儿?”

莉莉推了小羊脑袋一把。

“最近怎么不见玉哥?”

“加班呗,她们领导特烦,有次一起喝酒,玉哥左手捏着骰子盒,右手接电话,醉醺醺冲回单位,已经晚上九点半。”小羊撑着脸回忆,手掌把脸挤出褶皱,继续说,“加班的日子,感觉自己就是快餐做的,不过无趣的加班有时会碰上有趣的事。”

“讲点儿,把酒喝完。”冯天伟添满几人酒杯。

“办业务碰上年龄差最大的夫妻是十五岁,上次啊,来了对更离谱的,女孩儿00年,男的75年。”

“估计有钱。”

“看起来太普通了,人不能貌相。”

“女孩儿好看不?”

“挺清秀,抱个小孩子,这种男人才算活出人生。”

话没说完,莉莉已经拧着小羊耳朵转了半个圈。

“挑贵的点,别给小羊省钱。”冯天伟拿起菜单递给老板娘。

“我们今天翻看结婚照,莉莉说她比当时胖了许多,骂我一顿。”

“哪里胖,脸还是这么小。”老板娘反驳。

“不不不,是胖了,好吃懒做。”小羊说着又给莉莉碗里添了一块肉。

“和天伟拍婚纱照是我最胖的时期,后背拉链只能拉到三分之二。”

“怎么可能,你这么瘦。”莉莉咬着筷子瞪大眼睛。

“挺有意思的,给我们拍照的摄影师也好玩。”

拍摄当天室外天气不好,他们待在摄影棚,婚纱照向来以女性为主,所以老板娘的拍摄时间占去一天的大半,摄影师扛着相机上下变换角度,指导老板娘做动作,细致到手指的摆放和头纱的弧度,他都一丝不苟亲自调整。

好了,男士可以坐过来了,摄影师放下相机,扶着腰说。那嗓音娇滴滴的,像是从竖笛最小的孔发出,摄影师是个二十五岁左右年轻小伙儿,留着长指甲,不过没做款式,指甲夹住葡萄的根部,掐断,快速送入嘴巴,冯天伟一直偷偷盯着,生怕指甲折断,和葡萄一样生命终结。那张嘴亮晶晶的,涂了唇蜜,贴近说话能闻到脸颊护肤品的味道,不刺鼻的清淡香气,昂贵护肤品才可能调配出的气味,发丝也做了定型,发胶量控制得当,不给人油腻感。

中途摄影师接了个电话,他发出小女人那样甜蜜的笑声,夹杂几句英文,冯天伟匮乏的词汇不能让他听懂,或许是暧昧的词汇,他看到发出单词时摄影师舌尖勾起,嘴张开很小,刻意压低的音调制造出几分挑逗意味。

“附近哪里的小笼包好吃呢?”摄影师抬起头。

“素馅还是肉馅?”

“有什么不同?”倒在沙发里的摄影师直起上半身,指甲嵌入墨绿色皮沙发,老旧沙发因为风吹日晒裂开皮,像他鱼缸里生病的鱼,脱落鱼鳞,露出里面白色的网。

“有些店菜新鲜,有的店肉品质好。”

“肉的吧,男朋友是个肉食动物,他想吃。”摄影师赶在俩人疑惑前给出解答,“我们在英国认识,他是个很有潜力很棒的画家,我相信他迟早会出名。”

他们从小笼包聊到性,老板娘夸赞摄影师皮肤白,像早晨街边刚揭开盖松软的包子皮,他说和男朋友常在早饭前做爱,和蝴蝶一样轻盈的男人,太瘦,骨头硌在一起疼。他又说,画家的灵魂需要很轻很轻,重了思想便无法起飞,这样怕生怕乱的灵魂最喜欢骨骼分明的肉体,胸腔里的风清朗,没太多油脂。

“和他计划领养一个小孩,三十五岁之后。”摸起桌上一盒火柴,“滋啦”擦出明亮的火焰,“不喜欢打火机,省略火光诞生的过程,那简直像省略生命起源一样莫名其妙。”

长长的指甲弹去烟尾部摇摇欲坠的灰。

我们继续,你太僵硬了,模仿我姿势就好,他指指冯天伟,说着顺势摆出妩媚的姿态。

没忍住的老板娘“噗嗤”笑出声。

“不好意思,伺候女人惯了。”摄影师落下交叠在一起的腿和翘起的屁股,“男士需要威猛点的动作。”

左眼皮有规律地轻微震颤,“下雪了!”小羊用手拍打玻璃窗,他们转头,向左飘的雪,向上飞的雪,没头苍蝇撞来撞去的雪。

冯天伟悄悄举起手机,镜头右边露出老板娘扎起的头发,别一个发卡夹住碎发,蓝色碎钻,两条小蛇交织,购买于老板娘怀大宝,她抱怨自己看起来又憔悴又丑,头发整日睡得乱蓬蓬。

朋友圈新添了条:“雪天,和爱人。”

来的路上老板娘表示希望晚饭后散步回家,突如其来的雪破坏两人计划,衣物难以抵挡下降的气温,招停出租车,老板娘推推冯天伟让他先上,我穿裙子,不方便。

“觉不觉得回到恋爱时期?”借着酒劲,冯天伟顺势躺在老板娘腿上。

“嗡”的一下,贴着小腹的那只耳朵和老板娘一起发烫,“快起来”她使劲推。

“我总装醉,送你回家的路上才好靠着你。还喜欢吹牛,跟你说漫无边际的的想法,幼稚得很。”

“看出来了,不过我喜欢听你吹牛,只有少年说起大话不令人讨厌。也不对,你是吹牛不令我讨厌的少年之一。”

“还有谁?”冯天伟升起醋意。

“我儿子。”

“那顶多算幼儿。”

“其实你吹牛很可爱的,摇头晃脑,手脚并用,仿佛逃出热水锅的螃蟹。”

“现在可爱吗?”

“这个年纪还吹牛的话,只能像个早衰的青年人,嘴扭在一边,眼窝凹陷,鼻翼也奇怪地膨大,总之每一块肌肉都用错了力气。”

师傅猛踩一脚刹车,见怪不怪用南方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念叨,这条路晚上总有小动物横穿马路。

老板娘的胸脯和大腿因惊吓挤在一起,冯天伟觉得自己是块夹在馒头里的红烧肉,酒醉的世界天旋地转,有双手捏住他,索性闭上眼睛,等待一张饥饿的嘴来吞噬。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躺在床上进入梦境的,老板娘拍打他后背小声询问,怎么了?

噩梦,我去喝点水。黑暗中他拉开被子用脚掌探寻到拖鞋下床。

迷信的说法,不好的梦要烂在肚子,过段时间才能讲。想起这件事,他觉得是个毫无依据的无聊规定,还是下意识遵守。

到处都是鱼,眼神空洞身材饱满的鱼,挤满整个房间,压住冯天伟,他喘不过气,屋子里没水,鱼也喘不过气,到处布满焦渴的喘息,越来越多的鱼嘴吸附在身体,汲取表层轻微的汗液,冯天伟看到几条昂贵的,是他隔着玻璃看了多次却没钱带回家的品种,也丑陋的,充满欲望地张着嘴,将不满表达得充实,挤在一起,还在游。

握着水杯的手突然泛起恶心抖动,他放下杯子,冲到卫生间干呕,那些鱼分明充斥身体角落,闻得到喉咙深处鱼腥味,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恶狠狠地喝水,心里喊:滚吧!滚吧!身体真的舒畅些,灵活的都游出身体,剩下些半死不活的躺在胃酸里颤动尾鳍。

不适一直持续到白天,他问“水”喝吗?“面包”吃吗?身体给出否定的反馈,想找个椅子坐下休息,店里人很多,没空位,不断有空出来的碗需要收。想和刘思涵聊聊天,她拿着外卖跑进跑出,显然也没这个闲工夫。透透气吧,老板娘忙碌的头也不抬,他也不敢去偷得一人清闲。

前阵子,店里来了个美食探店主播,人气火速变现成客流量,嗦粉的人群也由单一学生成分变成各种社会身份混杂。

“从昨天开始门口奥迪,坦克,牧马人,奔驰……胆小!吓得都不知道怎么干了,还好中午没粉了。”

送餐路上的刘思涵刷到老板新鲜出炉的朋友圈。

往下滑,是同学们开始对过年和即将回家充满期待的心情,热闹团聚的前期,刘思涵感到“孤独”。

孤独来源对生活碎片的拼凑和剖析,家庭是圆满的,弟弟、爸爸、妈妈,她一直这样理解,也接受父母相亲组成的婚姻并不称心如意,习惯弟弟复读两年仍考不上本科,这样带点缺口却相安无事的生活卡在社会的平衡线,很多家庭都是这样,她已经很幸福,刘思涵总这样想。

上个暑假,父亲口袋的避孕套在平静水面扔下一颗雷,衣服就挂在客厅沙发边的衣架,黑色外套易沾灰尘,父亲常年穿黑色,他说总是洗很麻烦。暑假在家的刘思涵看到那件发灰的黑色外套顺手取下,准备从自己皮箱再找几件外套出来,趁着中午的太阳一起洗掉,避孕套毫无预兆被刘思涵抓在手里,口袋里的黑舌头缓缓吐出她的手,她很想把手心的东西摔在父亲面前,质问母亲不在他为什么要随身携带?也开始明白长假前母亲电话里的“不想回来”是真的不想回来。

弟弟回来扫了一眼,拆开桌上的薯片调出欢喜的综艺档说,早就发现了,装作不知道就好。

这艘刘思涵以为唯一能抓住的小船,早在海上飘了许久,无奈到浪扑过来,只跟着转两个圈又赶紧落回去。刘思涵看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侧脸感到心疼,大学四年,自己多在外,弟弟居然默默背负了许多。她叫道,哎,给你买了鞋,过两天到。弟弟嘴里薯片“咯吱”响的缝隙零碎凑出话语,知道我喜欢什么样儿的吗?就买。你购物车那双,早看到了,刘思涵短暂的心疼消退,恢复对弟弟不耐烦的语气。谁让你看我手机了,弟弟紧接着说。不小心瞄到!刘思涵已经吼了起来。两人同时翻了个白眼。

“你说妈在上海会不会也有了人?”

“别胡说。”刘思涵从沙发缝找到充电器去了卧室。

睡不着,不断想起母亲的脸,人们都说她俩像,皮肤白,颧骨高,常年干活却依然白嫩的手,上了年纪也没显老态的声音,母亲该过更好的日子,她不止一次这样想。结婚二十几年,除去彩礼,母亲没花过父亲一分钱,父亲也从不主动赠与,也许不做繁衍后代那点事的时间,两人没说过几句温情话。凭这些,刘思涵觉得父亲永远对不起母亲。他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但从没对母亲动过手,红过脸,他们过于相敬如宾,长大后的刘思涵意识到两人没多少真感情,却也不至于如此难堪,如果自己是一台计算机,此刻就是“宕机?”

她讨厌自己是个迟钝的笨孩子,从前只当母亲去上海打工是为了多赚钱让小家更好,当然初衷里可能会有这些,其实更多是寂寞,孩子们都去上学的二人空间,唯一能点燃温度的就是“爱”,母亲和父亲恰恰缺少的东西,两人都感到分秒难捱,逃到哪里去?她为自己找到合理的出口,“赚钱”,多好听的理由,不让彼此难堪的借口,讲出这个想法,两人偷偷在心里松了口气,父亲说“好”,母亲说“好”,脱去衣物,躺回一张床,发出轻的呼吸,并不确定这算不算道别,怀有相当程度的犹豫与渴望,母亲碰了他的手,他也在腰间摩挲几下,轻咳一声,背对背撑开同一把黑伞入了梦乡。

程序死了,意识还动,她有太多疑问,避孕套,避孕套,竟然也包含爱的双面。

保护又背叛的物什,小时候,朋友告诉她,在父母抽屉发现避孕套,为此哭了一个下午,以为父母不再相爱,不愿生个弟弟妹妹。刘思涵翻到避孕套,又是完全不同的境遇,父母分隔两地,父亲仿佛成了陌生男性,“长期独居的中年男人”一个标签概括。

疏离的角度,她可以辩解为“人的正常生理需求”,站在女儿立场,还是想不依不饶问“为什么?”

为什么不爱?为什么爱别的女人?为什么不赚更多钱?为什么不给母亲花钱?

排解寂寞的不同女人还是固定的一个?或许看起来偏向保守,身材平平,朴素到除了是个女人外毫无亮点。年轻女孩儿?父亲没几个钱,年轻女孩应该不傻,中年女人的可能性偏大,这个年纪一定有了家室,或者离异,身体健康的话,必定孕育过小孩儿。胆小又重伦理的父亲不至于觊觎有夫之妇,对方估计也不是个美艳强势的,不然早该在家中留下些许蛛丝马迹,双方息事宁人的偷情,是真的怕麻烦,还是享受这份“偷”的快乐?

门锁转动,刘思涵的烦闷情绪到达顶峰,砸在两人之间的不是避孕套,一盘凉了的西红柿炒蛋,她每个动作无法克制的怒气冲冲,“吃了吗?只有这个,馒头你热一下。”说完朝卧室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坐在餐桌,手拢在双腿间,准备说话。

“还有钱吗?”

“哦,够花,开学再说。”

“给你发两百。”

“年底我会找工作的。”

“急什么?毕业再找。”

“哦。”

刘思涵发现无法让面前这个男人露出窘态,她不能那样做,也说不出,让父亲威严扫地不能带给她成功的喜悦。

“叫妈妈过年回来吧,你打个电话。”

“好。”

“别太责备弟弟没考上本科。”

“我只是希望他减肥,胖子会给人没有自控力的印象。”

“毕业我可以去旅游吗?”

“哪里?”

“西藏。”

“身体行吗?”

“你女儿五岁之后就没发过烧,十岁之后很少感冒,连续一周火鸡面也不会拉肚子,怕啥?”

“和这些没关系,以为这样身体就好?”

“每天视频,我保证自己活蹦乱跳。”

“好吧,再跟你妈讲一下。”

“爸你觉得,和男生看电影买两杯饮料还是买一桶爆米花呢?”

“嗯?”他显然对刘思涵的问题感到莫名其妙,“都……都买更好。”父亲埋下头,加快吃饭的动作。

对话结尾沉默的句号像颗卵子,孕育下次的交谈。

毕业前夕有段时间,毕业生整日无所事事,他们每日空出许多时间挑选衣服,寻找朋友,尽量多的为大学生活留下影像,店里多了些穿学士服来嗦粉的,墙面留下更多祈福的心愿贴,离不开“考试顺利,成功上岸”,他走出店里,拍下马路对面和校门合影的学生,默念“心想事成,前程似锦。”

消失一段时间的刘思涵今天来了消息,“哥,这个夏天,我好像看到了神居住的地方。”

“谁?”老板娘叉着腰,打算斥责冯天伟杵在原地的偷懒行为。

“刘思涵去西藏了。”

“快让她发几张照片,好久没见她。”

路上遇到大风,错失很多好风景,好在西藏之所以让人神往就是因为阴晴不定的美,大风散去,车停路边休息,刘思涵一行人偶遇更惊心动魄的景色,她将自己包裹严实,大墨镜,丝巾包头,发丝乱糟糟钻出来,露一排整齐牙齿,照片出现在和冯天伟的聊天框,手机屏上方是挤在一起的两张脸,冯天伟和老板娘同时发出抱怨:瞧瞧,这算怎么回事,只有张嘴咧着。

“让她发几张脸漏出来的,不然这个月工钱不结给她。”老板娘愤愤地叉着腰返回厨房煮粉。

冯天伟敲击键盘,如是转达。

想了想,新家厨房还是贴绿色的砖,鱼缸允许你摆个小的,不许放在客厅,那样家里来人你们就会围着鱼缸不停探讨,烦得很。也不能摆在卧室,书房的阴台可以,书房装成灰色系,让儿子睡,女儿们的房间要用暖色系,大宝说希望有个没有棱角圆钝的全身镜。餐厅我希望是个圆桌,可以转动,解决孩子们胳膊短,够不到菜的问题。

好好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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