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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唐吉慧:上图1215室的“补天之手”

2000年前后,我这个二十来岁初出茅庐的文艺青年,出于对书画的热爱,心心念念计划编一本近现代书画家润例的集子,于是隔三岔五钻进上海图书馆的阅览室。那时候旧刊物没有数字化,我有幸翻阅到的刊物中,除了《申报》是影印本,其余如商务印书馆的《东方杂志》等,都是半个多世纪前的出版原件。

上海图书馆有个历史文献中心,当年的办公室在二楼1215室,由赵嘉福老师坐镇。嘉福老师是古籍书画修复装裱、碑刻传拓方面的专家,学生兼同事邢耀华、张品芳与他同在一间办公室,耀华兄和品芳姐也是我艺术领域的大哥哥、大姐姐。

每次查完资料,我一定迫不及待地跑到二楼,一条南北通道向北走到底,左侧一扇大木门内便是他们的办公室。印象中,他们的办公室足够宽敞,北侧放着几张办公桌与几张沙发;南侧是工作间,摆着一张数米长的大桌子,用来装裱字画;中间则放着几个玻璃橱窗,展陈着许多文玩,墙上挂着一幅幅字画,简直是一个微型博物馆。我穿梭其间,总有看不完的印石、看不厌的砚台、看不尽的拓片。有一回,瞧见一幅大烟斗的拓片刚刚刷了糨糊上墙,耀华兄眯缝起标志性的小眼睛,得意地说那是纪晓岚的大烟枪,惊得我立即拉起他与品芳姐在大烟枪前合影留念。难得也遇上过一些令我震撼的大场面,他们三人左手拿刻刀、右手握敲板,围着一块石碑在刻字,石碑被敲得当当响,嘉福老师一边自己下刀,一边指点两个学生。我则静静地伏在一边看,那块石头在他们手下似乎瞬间有了生命。

嘉福老师为人极和善,总是一脸笑容、一脸从容,常坐在沙发上喝茶。有一回,他在办公桌上刻完一枚印章里的朱文线条,停下手,让耀华兄为印章“挖底”,随即坐到沙发上与我聊天。他习惯性地推一推眼镜,说自己年轻时考入上海民族乐团,是拉二胡的,后来转岗到上海图书馆,分配到古籍修复小组,才知道图书馆的工作不单是供读者借书还书。他最感恩的人是老馆长顾廷龙,顾馆长不仅教导他学文化,还教他写毛笔字。这些落着尘埃的故事,我听得入迷,肃然起敬。

要是碰上中午,我会厚着脸皮随他们去食堂蹭饭。那时,上图的食堂在永福路上海科学技术情报研究所,从上图正门出来要沿着高安路向北走上一小段路。第一次,食堂的师傅给我打了二两饭,我嫌不够,说加些,师傅便往饭盆里加了一块切得方方正正的米饭。因为年轻,那些年我的胃口好得很,仍然难为情地看着师傅说:“不够,再加些吧。”师傅的眼里布满惊奇,耀华兄则笑着说我真是“饭桶”。有时,我们也随嘉福老师去图书馆斜对面的弄堂吃面和馄饨,耀华兄会陪他喝两杯黄酒。

有一年,上图展厅举办端砚交流展,我与他们三人一起去参观。展厅里大大小小的砚台,都材质细腻、雕工独特。忽然一方黄色砚台吸引了我,其砚身四侧全无雕琢,取天然石皮作装饰,古朴而苍茫,十分别致。我看得无法挪动脚步。我跟砚商询了价,嘉福老师悄悄与我商量了下价格,替我还了低价。砚台配有天地盖,我随砚一起搬到了嘉福老师办公桌上,他拿在手里反复把玩,说也喜欢,要为我刻上几个字。这令我喜出望外。没过多少日子,我接到品芳姐的电话:“阿弟,赶紧来上图,嘉福老师刻好了。”原来,某天前辈书法家金重光先生来找嘉福老师,应了嘉福老师之请,在砚堂左右两侧空白处题写了明代文学家顾璘的诗句“江横群水合,野阔万峰开”,嘉福老师乘兴捉刀而就,刀笔神完气足,末尾落款:“嘉福仁兄刻,重光书”。

1215室除了艺术品多,来来回回的文艺界人士同样多,俨然文艺界的会客厅。孙道临老师晚年身体好的时候与老伴王文娟一人练书法、一人学画画,两人创作了作品,经常拿来找耀华兄或品芳姐装裱。一个下午,我在他们办公室翻着嘉福老师的书,耀华兄突然问我:“你懂不懂越剧?”我答,电视里听过“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仅此而已。他接着说:“待会儿王文娟来,那‘林妹妹’是她唱的。”没过一会儿,一位老人推门而入,耀华兄介绍说她便是王文娟,我向她问了好。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王文娟老师,老人其时70多岁,清清瘦瘦,一身朴素的打扮,戴了一副黑框墨镜,显得很精神。她笑着与大家打招呼,问嘉福老师怎么不在,她带了刚画好的画来裱。那天,她给两位晚辈各带来一幅孙道临与她合作的作品。赠予耀华兄的那幅,她画了三朵牡丹,一朵姿态雍容,展枝怒放;一朵蓓蕾初绽,渐露芬芳;还有一朵婷婷藏在后面。孙道临老师幽默地为画题了字:“你长得胖,可没有我高。邢耀华留念……”自我认识耀华兄起,他的样子始终微微发福,虽然比我略高一些,但比1.82米的大高个孙道临矮了不少。想到这些,再看看画,我不禁会心一笑。

20年光阴匆匆流逝。自嘉福老师退休,这处曾让一位青涩小伙长了许多见识与听闻的所在,随之搬离了1215室。

耀华兄、品芳姐于1985年进入上图,那年一个26岁、一个19岁。4年后,文化部图书馆司委托上图举办古籍修复培训班,培训班的主讲是嘉福老师,他们两人由上图指派参加培训班拜其为师。起初,耀华兄觉得没多大意思,因为他说自己喜欢动手,不是读书的料,上了课才明白古籍修复需要的恰恰是多动手;品芳姐则说“能学一门手艺,没什么不好”。而今,编辑那本近代书画家润例集子的心愿我早已放弃,而耀华兄、品芳姐数十年遵守老师的教诲:“这是不可再生资源,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他们怀着敬畏之心沉浸在宣纸与糨糊之间,竟不能自拔,成为文献保护修复领域的专家,以其“补天之手”为时光保存下一缕缕古香。不过,耀华兄2020年也退休了,只剩下品芳姐还在上图。

现在,我去上图的次数越来越少。最近的一次是两年前去查资料,品芳姐一路陪着我,结束后我们在上图门口说了许多话,怎么也不舍得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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