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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任芙康:我与老李通电话

《文学自由谈》功勋作者李国文先生走了,就在11月24日凌晨。本刊全体同仁及广大读者不胜悲痛。他老人家永远是我们景仰的前辈,我们温暖的兄长,我们知心的朋友。

特此推送本刊前主编任芙康先生的一篇回顾与李老相处之趣的旧文,以寄托我们无尽的哀思。

 

偌大文坛,我最亲近、交心的前辈,是李国文先生。对他这一郑重的称谓,口头表达时,从未有过,径自呼他“老李”。这是当初结识时的原始叫法。其实,我一直想改变称呼,几次真诚地尊其“李老”,他总会调侃回来:“任老,有何指教?”而一旦我重返“老李”,他才肯正常地回复到与“芙康”说事。

前些年,我还在上班,有聊无聊,便拨个京津长途,与他上天入地说上一通。我当然知晓,老李对我不烦不厌,才敢于随时打扰。但他夫人老刘,似颇有怨言。尤其当我翻过花甲,到了六十四五,老刘几乎每回(李宅甄别来电概由老刘把关)都会声讨我:“你还在编稿哇?你要将我们老李累死呀?”语气不轻,但力度并不重。我能体会出老两口儿对我的宽容与纵容。

其实,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刊物需要他。

老李蛰居京城一隅,却对文事了如指掌。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他在《文学自由谈》上的大多数文稿,指向异常明确,锲而不舍地坚持对文人的剖析。古今中外的骚人墨客,都在视野之内。而读者心中雪亮,他最终的着眼点,全都会落实在时下文坛。知人论世,从不依赖他人(种种哲人、伟人、圣人之类)结论,仅凭自身的学识人格,仅凭世间的人情事理,醉心于除草、松土、浇水、施肥、捉虫、剪枝。诸如“中国文人,不用招呼,很容易地就蚁附于权力周围;无须张罗,很迅速地就麇集至长官身边”这类句子,在老李的每篇文章里,毫不夸大地说,俯拾皆是。

来华的外国人中,身份显赫的,被视为国宾;文学期刊主办机构牌子硬气的,被捧为国刊;仁义礼智信为标志的祖传秘方,被叫为国学;李国文先生的文章好,遂被称为国文。顺理成章,我只要还在操办质疑作家、作品的刊物,就断不会放过老李这样的作者,于是纠缠般地向他约稿。他躲不脱,便索性不躲,且信誉极好,逐期优质供货,长达二十几年,竟无一爽约。如此合作,单论历时之久,我敢大大方方地说,古今中外,迄无先例。

二十多年前的一次画展上(自左至右:李国文,赵玫,本文作者)

2015年年底,我告别刊物。八十五岁的老李总算解脱,终于不用再被“感召”着,为《文学自由谈》写稿了。我都替前辈兼兄长的老李,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但同时又十分惶恐,他多年来躬体力行的援手及耳提面命的提携,难以言传的大恩大德,晚生将何以报答呢?我其实明白,谢恩之念,终究无法兑现。这是否也该算一种人生的无奈?

前年岁末之夜,临近子时,我给习惯晚睡的老李拨电话问候新年。他回答我的请安,向来利索。比如,每日宅家,翻几页闲书,写几段文章,接几个电话,天气好时,出门走走。总而言之,起居平顺,乏善可陈。几乎每次如此,草草带过自己,便开始听任我的口无遮拦。

我告诉他:“刚从你老家上海回来。并且,此番前所未有,住了八天之久。”轮到他吃惊了:“有何贵干?”“弄点小菜吃吃。”

吃青菜,是老李的爱好。是他告诉我的,这几乎也是全体上海人的爱好。

1986年夏天,我与老李,结识于四川峨眉。当时攀登金顶,尚无索道,正常上山、下山,需至少三日。队伍都走了,只剩我和老李。我问他:“你为何不去?”他说自戴帽右派之后,长年深山劳动,遂厌恶山。“而你为何不去?”他反问。我回答,大巴山里长大,不稀罕山。

我俩厮守红珠山宾馆,整整三日。1935年建成的红珠山,曾是蒋介石的下榻之地。绝世幽默的毛主席,说过一句著名的嘲讽:八年抗战,委员长躲在峨眉山上;如今胜利了,他就下山摘挑子来了。

说来怪异,三日不长,许多人三年、三十年交道,始终人心隔肚皮;又道是,三日不短,人与人竟能因邂逅而倾心来往。便是由那时起,将老李当师父,三十多年畅通着联络的热线。

我是从三日的吃饭相处,知道老李喜食青菜的。每顿饭,包括早餐,他会挑选各种青菜,将盘子码满。知我中学学过俄语,他便将各种菜蔬的俄语读法,一一教我,还夸我老家,四季青菜充盈,不愧为天府之国。

故而,我敢于告诉老李,这次去上海,弄点小菜吃吃云云,确信不会误为是对他这位老上海的揶揄。然后,我细细述说了这趟行程。一座位居世界巨型都市前列的上海,一座对蔬菜多样化、高品质需求苛刻的上海,在时下的市场经济中,如何稳健而高效地保障供给?我用七八天的走马观花,试图接近的,便是这独具魅力的未知。

说到上海,说到蔬菜,老李显然完全入迷。这之前,关于我的沪上之行,已回答过几位朋友的询问。唯有他,是听众中最投入、最关切,也最懂行的知音。听到后来,老李感慨:“好家伙,这大冬天的,北方水瘦山寒,你居然跑到我的上海,倒像郊外踏春,完成了一趟绿色旅行啊。”

前些天,与老李电话消闲。文坛沉浮数十载,荣辱参半的他,言谈话语间,对当下的文学,依然有殷切的期待,依然有敏锐的关注,依然有犀利的臧否,依然有会意的幽默。岁月显出仁慈的一面,耄耋老人仍是青春毕露的智者。我一时按捺不住,把满腔景仰,赤裸裸地说了出来。这在我和老李之间,堪属“史无前例”。

没有半途打断我,待我说到一个段落,他才宽厚地截住:“芙康,别这样鼓励老爷子了。”紧接着,从没慨叹过自己年迈的老李,突然问起我的确切岁数。问清之后,他预测般地说,依你眼下年纪,如果不做急性子,在世上尚有相当时日的逗留。所以,应有个粗线条的谋划,让生活从容不迫,天天有事可想,想想几十载的日子,写写有点意思的事情。老李延伸开去:人寿无论短长,贵有洒脱之相。我边听边想自己,离那等高妙境界,尚有厚厚窗户纸未曾捅破;有时无拘无束,不过没心没肺罢了。我不会麻将、扑克、象棋之类,从不染指股票,甚至没买过一张彩票。对我几无业余伎俩的乏味生存,老李全都知道。于是,顺着我的实际,他继续语重心长:一个人迈进老年,自不必有年龄的压力,又须得有年龄的在意。比方,大半生衣食住行的习惯,为人处事的章法,皆不宜多变,微调便可。你虽然爱好甚少,但如无特别不适,犯不上勉强自己,去从头学艺……

老李聊天,从来要言不烦。婆婆妈妈的事,也是清清爽爽,点到为止,并从无玄妙的心灵补品,句句是过来人的素朴心得。与老李通电话,这么多年,始终就是这个样子。他会在寥寥数语之后,让你兴奋起来,明白起来,让你觉出日子有趣味,让你感到人间有体贴。与君一席话,被贯注的,套个时新的说法,都是货真价实的“正能量”。

(《文学自由谈》2019年第3期)

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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