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
关于疫情的小说来稿不少,去年《野草》编发过石一枫的《半张脸》,这篇小说被十余家选刊、选本转发。今年最后一期,我们再推荐一篇相关题材的作品:草白的《玻璃屋》。
当疫情成为日常,小说的前面部分叙述也就沦为了正常,草白的婉约笔调更是带有欺骗性。等主人公离开城市、住进大山的民宿后,编者才发现这篇小说的理想并不止于写疫情。大山里的民宿很多,似乎住满了人,却安静得几乎没有声息,与生机勃勃的大山形成巨大反差(主人公单位植物园里百花争艳,是一个自由王国,与外界的形势也是一个反差)。住在民宿里的人都不想出去,出去的人又回来了,疫情中的行为和意志被一种大环境的非常行为感染了,里面的人好像得了一种精神之疫。“玻璃屋”的寓意显而易见——里面的人像住在鱼缸里,没有检测,没有强制,一切是免费的,只需要无条件服从。
草白在轻轻抖动人性的同时,讽刺、荒诞意味已弥漫开来。主人公好几次想离开大山,又不舍玻璃屋里的“理想”生活。小说最后,“她”在一个关于玻璃屋的梦中醒来,望着着窗台的小花,发现自己再也想不起来家里那些自由开放的鲜花的气味了。结尾含蓄又深刻。(朝潮)
玻璃屋
草白
(小说开头掉了两句话,补在留言处)虽然离市区远了些,但离病毒也远,也算是个避风港吧。
这是疫情来后的第三个春天。园里的玉兰、早樱、桃花,一如既往,纷纷绽放,到处都是开花的树。连街上也是,走着走着,就能看见银行或商场门口一棵貌不惊人的小树,忽然炸开满树繁花。人们透过厚厚的口罩,也能感受到那股子馥郁的气息,春天里独有的气息。
在她工作的植物园,除了玉兰、早樱、桃花,最知名的还属郁金香,一百多个名贵品种,十几万株,全盛时,一片流荡的、姹紫嫣红的花海,几乎要把整个春天燃烧殆尽。园艺师还会把喜林草、紫罗兰、角堇、羽衣甘蓝等植物,与各色郁金香进行搭配,营造出某种飞翔或升腾感,好像这些春天的精灵随时可能扬帆起航,或原地组建一个自由王国。
如今,还有不到半个月时间,郁金香便进入最佳观赏期。去年花期时,因疫情而限流,园内游人寥寥。那二十几天里,她们这些工作人员就像游魂,不在办公室里坐着,而是去那花海中飘来荡去,手机里尽是各种俯拍、平视和仰拍镜头,或以长焦镜头拍摄单朵,或以微距摄下局部细节。每一朵花都那么美,真想一朵朵拍过去,把它们完整地保存下来。她为自己这种近乎疯狂的想法感到羞愧。
这个春天,她和同事们一如既往筹备花展,包括主展区的景点布置、配套景观的调整以及花木造型的设计,但心里总有些不安,意外和隔绝随时可能降临。过去两年里,这种消极情绪几乎主宰了园区内每个工作人员的生活,一开始出现时,几乎无人察觉,到最后酿成无力挣脱之势,已经晚了。
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花草树木比他们更有耐心,也更热情,不肯虚度任何一个春天。随着枝上新绿渐深、郁金香花期临近,她在园区里漫步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整个白天她都在花草丛中度过。
那天黄昏,她坐班车返城,却没有急着回家。小区附近有个公交站台,刚刚改造过,流线型结构,给人一气呵成之感。自从疫情暴发后,街上总是空荡荡的,人们不是待在汽车里,便是在自家房子里。
她临时决定去城西的湿地公园。已经想不起来上次去那里是什么时候,只记得浓郁的橘花香味在空中飘荡,绿树的枝上像是覆了一层细雪。还有带白色条纹尾巴的鸟儿猛地撞开树枝,滑向那片绿草地。过去的时间被揉碎了——这些,很可能是多次场景的组合或叠加。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等公交车来。公交车道与机动车道之间有一大片绿化带,长着高大茂密的香樟树,这是常青树种的落叶季节,树底下铺着细密的黄绿相间的叶片,紫黑色的香樟果散落一地,像是积了一层黑雪。期间,来了几辆从郊区方向开来的公交车,车上乘客寥寥。而她所等的班车迟迟未来。透过树与树之间的间隙,她看到夜色一点点漫浸上来,阴影与树影逐渐融合在一起分不出彼此。随着时间流逝,树的轮廓变得粗重、模糊,被夜色放大,无限晕染开去。一种恍惚感忽然袭来——好像,她不是在城市的马路上等车,而是置身山林深处。人群隐去,建筑物消失,只有暝色中的树木,排列成行、成阵,逐渐取代这个喧嚣而杂乱的世界。
她居住的城市,放眼望去都是平原,地平线那端没有山,山在几百公里之外。这个黄昏,她忽然感到山的存在。脑海里储存的相关画面,一点点涌现,将她拉入另一个世界。这之后,好几个黄昏,她散步路过那里,都要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端坐片刻,好似一个失魂落魄的失忆症患者,要从几株行道树中辨认出树林的影子,并从中获得庇护。
几天之后,她在家里吃晚饭,单位打来电话。
三天前,植物园里来了一名有疫区旅居史的游客,刚刚被确诊。园区要关闭七天进行消杀,相关人员还得被隔离。那天,她恰巧在市里开会,流调名单上并没有她的名字。视频资料显示,那名四十几岁的男子,在一棵盛开的玉兰树下,坐了大半天,并没有进入任何密闭场所,连卫生间也没去。但疾控中心的人坚持认为,存在传播风险,必须关停。
挂断电话后,她将桌上饭菜一扫而光,两年来,头一次有如释重负之感。至少一个星期不用上班了。之前,她总担心自己会被隔离在单位。那段时间,很多人出门都随身携带洗漱包,她也如此。如今,当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她却发现自己成了漏网之鱼,被隔离之网剔除在外,根本没她什么事,连共情的机会都没有。她坐在家中,徒然刷着手机,单位微信群里人人兵荒马乱,自顾不暇。她感到无来由的不安。那个念头是陡然起来的,她要离开这个城市,悄无声息地消失几天,趁着他们还在忙乱,还在叫嚷,谁也不告诉。车子就停在楼下车库里。疫情暴发前买的新车,里程不足一千五百公里,连磨合期都没过。这个念头一旦起来,就像一簇崭新的火焰被投到枯草丛中,随即摧枯拉朽烧了起来。
她从床上爬起来,决定连夜出城。
三个半小时后,她已经在进山的路上了。那家叫“岛屿”的民宿是她在网上浏览时无意中看到的。页面介绍上写着,位于大山深处,能看见海。她心里一动,命运的安排如此神奇,先是让她在暝色之中望见一片杂树林,接着便是离开人群,进入真正的山林里。她几乎不敢相信,自由的生活离自己如此之近,她不用待在城市的植物园里,山上才是植物的海洋,草木的天堂,那里应有尽有。
山路在蜿蜒中前行,不停地上坡,下行,继续上坡。昏暗的光线将一切完美地遮挡,路途的险峻被置之脑后,她好久未曾那么兴奋了,就像从一个巨大的火山口逃离出来,不能回头,一旦停下,就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追拿回去。她猛踩油门,路在脚下延伸,无穷无尽。某一刻,她甚至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时间从过去之网中挣脱出来,游荡在路上,还没有被赋予新的意义。她忘了疫情,忘了燃烧的花海,似乎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些东西。
终于,晨光熹微中,她看到民宿大门,与网上图片所显示的几乎一模一样,中灰色铁门外面的白墙上,爬着开黄花和白花的藤蔓植物——或许是法国香水,也有可能是风车茉莉。她的心一阵扑通乱跳,好像闯入某个未知世界,不知出现在面前的人长着何等模样。
门扇开启,一个穿黑色长衫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仿佛在此地等候已久。女人戴着厚厚的KN95口罩,前面有一个圆形呼吸阀,像是口罩的大眼睛,女人的另两只眼睛从口罩上方露出来,因为缺乏其他五官的配合,给人一种强烈的突兀感。女人的眼神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脸正处于毫无遮拦的裸露状态。她一阵羞愧,下意识地去摸口袋,只摸到一张折叠起来的白纸。“请问……这里还有多余的房间吗?”她没话找话,想从那张疏离的脸上找到某种证据,或者仅仅是想听听对方的声音。从那对眼睛上,她判断不出女人的年纪,可能是四十岁,也可能只有二十。女人身上的黑衣,竖领, H版型,宽松,看不出任何设计感。扁平身材,就像一片影子或一张纸片,在她面前飘着,没有回头,也没说话。
从入口到民宿前台,要穿越一条白色沙石路,隔一迈脚步的距离,摆放着一个个圆形石磨。她小心翼翼地从石磨上跨过,好像周边就是汹涌的大河。女人的声音透过口罩,传至耳边尽是一片模糊的嗡嗡声,尽管听不清楚具体的语词,但她知道女人的意思,她要她也戴上口罩,尽量不要摘下。
她被安排在一个能看见山的房间里,幕布般的玻璃砌在墙里,真正的窗户很小,只能往外推开一道窄缝。山被玻璃幕墙硬生生地框在外面,看上去非常遥远。太阳已经升起,光芒落在远处的山顶上,阳光照着的地方呈明亮的鲜绿色,未曾照到的地方是模糊、暗淡的绿,世界成了窗外的风景,就像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的。
门背后居然藏着一面大镜子,她窥见一张苍白、虚弱的脸,赶了一夜的路,显得疲惫不堪。她瘫坐在床上,无聊地点开微信群,那里涌动的一切忽然变得陌生,离此刻的她十万八千里。她决定睡上一觉再说。这几年,她还没在山上入睡过,一个绝然安静的世界,风与阳光在玻璃幕墙外游荡,鸟鸣声适时响起,告诉她一切正如预期,没什么可担心的。入睡前,女人戴口罩的脸再次浮现在眼前,长刘海几乎要遮没她的眉毛,唯一裸露的双眼严肃而不动声色地望着她。一阵倦意袭来,她被拽进一个软绵绵、毛茸茸的世界,湿漉漉的绿草地上,阳光明灭闪烁,她像孩童一样欢呼奔跑,雀跃着进入其中。
当再次睁开眼睛,已是一天中的垂暮时刻,巨大的玻璃幕墙外边,阳光陆续收回它的金光,山色回复暗淡,轮廓趋于模糊,好像一切都在沉坠,世界就要回到一如既往的黑暗之中。她一阵慌乱,快速从床上爬起来。趁着黑夜还未完全降临,她要出去走走。她还有时间,她不允许一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睡过去。过去的日子里,她浪费了多少时间,将它们消耗在哀叹、抱怨、自我抑制和自我隔绝之中。迅速恢复的体力让她看到了希望,这希望又引领着她,让她跌跌撞撞地推开房门,走出去。
她终于来到民宿门口,那扇中灰色铁门像焊住了似的,推不开。也找不到别的出口。而前台无人,戴口罩的女人不知去向,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定格在屏保画面上:粉色玻璃瓶里一条静止的火鹤鱼,微张着嘴,看着她。画画背景是漩涡般的深蓝色。她在迷宫似的“岛屿”里走来走去,房间隐匿在各个角落,灰黑色木门上钉着“冰岛”“斐济”“格陵兰”“爱尔兰”“科西嘉”等门牌,每个门牌后面好像都有海水涌动、翻滚,不断撞击着垂挂的窗帘与墙壁内饰。她战栗着,无法拍打其中任何一扇,好像一旦这么做,就会有无妄之灾发生。
她退回门厅,在微信上呼唤那个人,没想到,对方迅速回了她。
“你在哪里?干吗锁门啊。”
“我在外面。”
“快开门,我要出去!”
“我在开会。”
“服务员呢,让服务员来把门打开!”
“没有服务员。”
“啊。怎么会没有服务员?”
“今天就我一个人。”
“快回来开门,我要出去!”
“我在外面,没法给你开。你在大厅里坐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
无论她表现出愤怒还是急躁,女人的回复总是有条不紊,好像一切都很正常,根本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可她被关在这里,就像一头羊被锁在羊圈里,却没有人来开门!隔着手机屏幕,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把她锁在里面?那个女人又去了哪里?她一度怀疑被白日里那场冗长的睡眠扰乱了心绪,可她明明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她知道自己在哪里,为什么来到这里。
环顾四周,一块窄条形的玻璃立在眼前,那是整个空间里唯一的透光点,雾面设计,有隐约的光线透射进来,但看不清外面的风景。她不死心,拿衣角去擦,还以为上面蒙了尘土或污垢。她的鼻尖率先触到冰冷的截面上,那里一尘不染,什么也没摸到。长虹玻璃那头,山体呈现出模糊的光影效果,很像抽象派艺术家的作品。眼前的家具、植物、画框好似也变了模样,成了自身变体的一部分,显示出诡异的状貌。她颓然坐下,等待那个女人从外面返回。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连那片朦胧的光影也消失了,黑暗传递到室内,似乎并没有那么黑。她感到自己坐在一座沉睡建筑物的内部,门窗紧闭,时空被斩断,逐渐与外面世界失去联系。她听到一种声音,它们好像是从一个扭曲的管子里一点点流淌出来,没有完整的形状,只有压抑、徘徊、似有若无的曲调,在身体周遭萦绕。它们根本不是什么动人的曲调,只能算是以一种特殊节奏运行的声音碎片,悬浮在虚空之中,拉锯似的来回切割,毫无消停的迹象。
她从没有遭遇过如此场景,初来乍到,没有任何告知,就被莫名其妙地锁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主人居然外出开会,荒郊野外的,是什么人在组织会议,又为了传达什么指令?如此的荒诞和不近人情,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信。她感到无法忍受,可眼前连一个供她发泄怒火的人都没有,只有那个破棉絮似的声音,来来回回,想关又关不掉。她起身在微暗的屋子里走动着,去寻找那声音的来源,但一无所获。
她告诉自己要冷静,等女人回来就好了,就能恢复自由了。到时候,她要把这座山上的角角落落都走个遍,这里有古战场遗址、古人求仙问道处、文人所留的摩崖石刻以及近现代革命烈士的英勇就义处。当然,作为一个园林工作者,她最感兴趣的还是草木植物。据说,这山上有一种叫华顶杜鹃的珍稀植物,生长在针阔混交林里,开紫红色花朵,花期短,如火如荼——像玉兰不长半片叶子,给人强烈的梦幻感。与其他植物靠黏性物质授粉不同,它的花粉粒上有极细的细丝,以勾连的方式进行组团授粉。这些都是她在一本植物书上看到。那时,她就想能不能把这种植物移植到园区里,让更多的人观赏到。此行,她或许可以近距离地研究一下。但山上温度比山下的低,华顶杜鹃的蓓蕾还处于酝酿期,大概要过段时间才能绽放。
她决定按照女人的吩咐坐在门厅里等,一俟门扇打开,她就能走出去,去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她熟悉夜间山林的气息,尤其是春天的夜里,万物都在生长,新叶、草芽、含苞待放的花朵,一切新生的力量无不含芳吐蕊,从坚不可摧的寒冬的禁锢中挣脱出来。
一想到那样的场景,她的内心便像溢满了东西,需要不停地走动和胡思乱想,才能得以缓解。此刻,在山下,处于隔离期的同事们,正通过网络了解这个世上发生的事。但无论通过什么渠道,他们都不会知道她待在这里。这是一个秘密。在他们发现之前,她会让自己悄无声息地溜回去。
那天晚上,女人回来时,她已经在房间里睡着了,房门打开,食物从外面递送进来,还有口罩、消毒酒精与洗手液。睡眼惺忪中,她还没来得及询问,女人的身影已消失在黑暗的过道里。她闻到食物的香味,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沉睡中的味蕾毫无征兆地被唤醒,熟悉的饱腹感将她带回过去的生活之中,她居然对此刻经历的一切,产生了新的认同感,好像事情本该如此,无可回避,无处可去。
第二天一早,她打算去看一处寺庙遗址,当年香火繁盛时,车马人流络绎不绝,是远近闻名的朝圣之地。热闹维系了几百年,最终毁于一场普通的山林大火。如今,除了几根擎天石柱、残缺不缺的青石莲花座以及莲瓣形的柱础,便是漫天的野草野花。她在一本地理杂志上看到过,废墟现场荒草连天,似乎什么都没有,却比任何豪华的宫殿城池都让她感到震撼。出门时,女人低垂着头坐在前台那里,仍然戴着带呼吸阀的口罩,好像它已经牢牢地长在那张脸上,成为整体五官的一部分。她要出去,到外面去,趁那个人还没发现她——这种念头变得出奇强烈,以至看到那扇向外敞开的灰黑色大门,她几乎逃也似的,冲到门外。
她终于迷路了。跌跌撞撞的奔跑,让她晕头转向,不知身处何地。没想到,这山上到处都是民宿或酒店,它们就像灵巧之人所搭的玩具积木,层次井然,色彩分明,随意撒播在这山岭坡地之上。她在房子外面的道路上穿行,鲜花在窗户下面盛开,散发出阵阵香气。直觉告诉她那里面住着人,满满当当的人,没有一个房间是空着的,可她什么声响也没听见,什么人影也没看到。她无法想象这里的人也要被迫待在屋子里,被禁足或禁言,这实在荒唐透顶,毫无必要。但这些想法只在脑海中快速闪了一下,便消失了。她说服自己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到处都是被隔离的人,这里也不可能。
她经过那些房子,来到一片空地上,视野所及都是被规划过的,这一块是绿化,那一块是停车场,另外的暂时还未被派上别的用场。看来看去都是几何方阵,根本没有什么废墟遗址,连一块残缺的石头都没找到,而古老的柱础和暗旧的青石莲花座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以前,她也遇见过这种事情,书籍里的记录压根儿无法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物。或许,它们在另一座山上,这里群山相连,不可能全被他们占了。
她很想找个人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各朝各代的遗址呢,都去了哪里?那天上午,她感到自己不是行走在山路上,而是在某个园区里,到处都是酒店、停车场、卫生间,以及游客服务中心,但没有人。那些房子都很新,还未启用,就被摁下了暂停键。有时候,她不禁怀疑这整座山上是不是只有她一个行走的人?
第二天下午,她像昨天那样走到门厅那里,那个戴口罩的女人拦住了她。
——请你等一下。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能不能别出门。
——最好留在房间里。
——外面可能不太安全。
女人貌似商量的语气中,却透出某种不容反驳的意志力。她犹豫了一会儿,退了回去。那一刻,她甚至没有感到太多意外。这个人这么说,自有她的道理,且听一听她的理由吧。她站在那里,看着女人几乎被口罩遮没的脸,再次注意到那个呼吸阀,看着像是防毒面具,充满窒息感。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罩,还在那里,有时在屋里也会忘了摘。她并不反感口罩在脸上的存在,相反,它们让她感到安全。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模糊成一片轻盈的灰色,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任何负面情绪,生怕捅出什么篓子来。
“哦,没……也没发生什么。”女人的声音欲言又止。
她等着她往下说,女人却不吭声了。
“听说……这里能望见海?”她忽然想起网页上的宣传语。
女人似乎愣住了,那声轻笑从口罩里传出,马上又止住了,“看是能看见的,就是要爬到山顶上。”
“那如何爬上去呢?”她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么想看海,只是,此刻,她很想与那个女人聊点什么,随便什么都行。
“现在,那条路封死了,上不去了。”女人马上低下头,浮现在口罩上的眼睑也随之低垂。显然,她不愿再讲下去。
“哦。”她有些失望,但不知问题出在哪里。
生活中,她赞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来到这里后,心里总有些什么想让她问个明白,与此同时,一股无形的力量又阻止她这么做。那些开满鲜花的窗台是怎么回事?外面路上明明停着那么多大巴车,却一个人影也看不见。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隔离酒店?他们把人拉到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来隔离?即使如此,也没必要封路啊,反正那些人又不能随便出去。
接下来几天,她一直待在房间里,饭菜由女人放在盘子里送来,还有咖啡、点心和水果。女人在微信里说,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尽管说,她会尽量满足。即使隔着屏幕,她也能感受到那份关切背后的诚挚与善意。有一天,当女人再次这么说时,她告诉对方自己想要一些鲜花来装扮房间。果然,第二天上午,一束粉红色的雏菊就挂在房间的门把手上,还附送了一只玻璃花瓶。这之后,他们每天给她一些小惊喜,随餐赠送。比如,木绣球、灌木月季、扶桑花,都是时季鲜花,一束或仅仅一支,大概是从花园里剪来的。那种时候,她会想起城里植物园中的郁金香。它们或许已经开花了,地毯似的,红一块黄一块,在整个园区里铺展开来。现在,她的房间里除了鲜花,还有一些绿植和个性化摆设,尽量按照平常的审美习惯来。这让她觉得好受些。
她还是想出去,特别是白日将尽,黄昏来临时分,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她,将她从这个房间里挤出去。有一次,她鬼使神差地这么做了,走到门厅那里,眼看着就要走出去了,莫名地一阵惊慌,步子一软,停住了。她好像听到一个声音,类似计时器的声音,滴答个没完。前台没有人,音乐声从角落里传来,她感到有无数个戴口罩的女人隐藏在某个空间里,正观察着她,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她的房间就是一个透明的玻璃鱼缸,视野所及什么都有——清风、鸟鸣、月光、山色,可看可听,就是无法碰触。
其实,她完全可以趁着无人或女人不注意时偷溜出去,大门一直敞开着,没有设置任何障碍。可她并没有这么做。好几次,她走过前台,走到门厅那里,看着那条白色的沙石路——又往回走。在房间,她躺躺睡睡,看看电视,一天过得很快。
初来乍到时的新奇感早就消失了,反正山就在玻璃幕墙外边,无处不在,抬头即可看见。她随身携带毛衣针和线团,开始织起围巾来。她还追一部悬疑剧,每季八集,一共有三季,追得昏天黑地。不断有人被杀,凶手总躲在暗处,精心策划,嫁祸于人。这是所有悬疑剧的套路,但她看得津津有味。渐渐忘了自己为何来到此地,好像当初的热情和勇气全是假的,从未发生过。
有一天,午睡醒来,她听见外边过道里传来轻微的声响,类似风吹树叶发出的窸窣声,又像是两个气息奄奄的人在说话——
外边到底怎么样了?安全点了吗?
还是老样子。
这么说,还是在屋子里待着安耽点。
你要是担心,还是那样待着吧。
别的人呢,他们都在干什么?
大家都一样,都在里面没出来呢。
……
在此之前,她并不能确定这些屋子里住着人。听这语气,他们应该在里面待很久了吧。或许有好几年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闯入隔离区,可在山下人群里流行的那种疾病,并不需要隔离那么久呀,一般都是十四天,最多二十一天。但这里如此安静,几乎悄无声息,实在不像是住了那么多人。况且,从入住到现在,也没人让她去做核酸检测,连健康码都没有要求出示,似乎根本就没有疫情这回事。女人总是在前台那里坐着,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看起来业务繁忙,也不知忙点什么。
她自始至终都以为就一个人,所有戴口罩的都是同一个女人。直到有一天,她对前来送餐的人说:“昨天的草莓还有吗,能不能给我再来一点?”
那个人却说,没有草莓啊。
可昨天明明有的呀。
那个人告诉她,昨天送餐的人不是她。
——我们有七个人,每个星期轮换一次。
——我负责星期二的。
送餐的人走后,她关上门,忽然看见门背后那面镜子以及镜子里的人,差点将餐盒摔在地上,好像悬疑剧里的凶手在小树林里撞见被杀之人的鬼魂。她想起,刚来的那天晚上,就看见过这面镜子。这些天,她几乎将它遗忘。到了夜里,镜子里的脸如在眼前,那不是她原先的模样。她不应该长成那样。她感到莫名的慌乱。那种感觉一次次抓住她,就像有东西扼住她的咽喉,不让她呼吸。她试着算了一下日期,山下的人该结束隔离生活,马上就要回归正常了。是时候了,她也该回去了。
当她发出退房信息后,有人来找她了。
那个人应该是七人中的一个,黑色长衫,齐眉的刘海,连口罩上方裸露的眼睛都如此相似。依旧辨不出谁是谁。她尽量轻描淡写地陈述自己的愿望,假期结束了,马上要上班了,该离开了。她不得不字斟句酌,说一些感谢的话。她势单力薄,绝不能让自己陷在这里。
她再次听到那个声音,它充满深切的怜悯,一种真正的悲天悯人,全然的无私与利他。这让她感到无比惊讶。在此之前,可不是这样的。那个穿黑色长衫的人说自己绝不会强迫她留下,但鉴于目前日益严峻的形势以及本着为她着想的精神,最好是原地不动。
——毕竟,有那么多人待在这里。他们在这里已经两年多了。好多人疫情暴发后,再也没有离开过。有些人离开了,没过多久,又自己回来了。
——你别看这里每天都静悄悄的,其实每个房间里都住满人,还有源源不断的人要进来。
——不用担心钱,这里的一切都是免费的,自会有人替你们买单。
——唯一的要求是,你们得服从管理,无条件服从。
……
当时,她被不用钱这一点惊到了。在这个连喝水都要花钱的年代,居然允许无期限地白吃白喝,唯一要做的便是无条件服从。事实上,过去这些天里,她已经这么做了,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
“你再考虑考虑吧,不急着回复。毕竟,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女人微微一笑,给她留下一本叫《我是孤独的,我是自由的》的书,便离开了。
书的封面是一张华丽的山居照。春天的山谷里,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坐在一处建于悬崖之上的民宿露台上,悠闲地喝茶、晒太阳,边上山峰险峻、怪石嶙峋——照片中的年轻女子对此全然不见,似乎早已获得梦寐以求的安宁与庇护。
女人走后,她不得不重新思考起自己的去留。这两年里,有很多人无缘无故地从生活的城市里消失,辞去工作,说走就走。他们会不会躲在这山上某个房间里?就像那个女人所说的这里每个房间里都住满了人,很多人离开后,还会回来。
她很想找人了解一下情况,面谈是不可能的,只能去网络上碰碰运气。好不容易在房间里连上网线,却发现所有网页上显示的信息都是过时的。她不死心,继续寻找,仍一无所获。所有能打开的页面,显示的都是陈旧信息。没有任何一条是关于当下的,似乎整个世界被按下停止键,什么也没发生。而娱乐新闻铺天盖地,各种电影和搞笑段子层出不穷,人们尽可以在其中找到乐子。她打开单位微信群,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上山之前,再一看,整个群已经就地解散,里面的人都诡异地消失了。
某天夜里,她听见窗外山路上传来大巴车驶过的声响,她知道他们来了,原来那些人都是在夜间被悄无声息地转移到这里。她听见车门打开,他们排着队,从车子里下来,步履坚定地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又好像一天也没过。偶尔,她会听到从隔壁的隔壁房间里传来类似脱穿衣裳的窸窣声,那个声音持续的时间很短,让她想起很久以前刮过耳畔的风。现在,她的生活中,连风声也听不到了。再也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没有意外,没有隔离,也不用忍饥挨饿、担惊受怕。她在固定的时间里吃饭,误差不会超过五分钟。这一餐吃了什么,不待下一餐来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再没有什么东西需要特别记忆,因为每一天都差不多,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早就接收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信息,准允进入的网络世界已然成了狂欢者的乐园,她也让自己在里面找到一席之地。
常常于夜半时分醒来,以为自己还在家中,还要为即将到来的一天奔忙。等明白过来,她的眼泪就像奇异的水珠从眼角滑落,它与悲伤无关,与眼下的处境无关。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努力确认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她将这个过程默认为“自省”,以此证明自己还有返回过去的能力。
耳边常常听到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声响,它们从群山之中的各个房间里翻滚而来,像惊雷,像海啸,地动山摇。这个脑海里的幻觉陪伴她度过好多时间。她想着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其实,她随时可以离开,车子就停在外面。由于停驻多日,车顶上早已积了一层厚厚的落叶和鸟粪。每次,那个女人都会这么说——“出去容易,回来难,你要想好了。”她想得最多的是,已经离开那么久,那些同事大概早已将她遗忘了吧,原本属于她的岗位早就招聘新人了吧?她不敢再想下去。
“我明天就离开这里。”好几次,睡前已经下定决心,第二天早晨起来,又退缩了。有时候,她忍不住自我安慰,这大概就是理想中的生活,不然为何会有那么多人自愿留下,还有人在离开后仍想着回来。
如果不是在公交站台上“邂逅”那片林子,此刻的她或许还待在原地。她想起郁金香、香樟树和湿地公园,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玻璃窗外的山色一日日变深,浓绿如染,连亘无尽,光线在那里来来回回,每天都在移动和切换。春天早已远去,也有可能从未来过。她不再关心这些。有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住进一个玻璃房间里,里面应有尽有。
梦醒后,她看见窗台上盛开的茉莉花,细小的花瓣像闪烁的星星或米粒,想起从前家中到处都是鲜花和绿植,每个来她家里的人都会说,这屋子里有股香气,真好闻。她还能想起人们说那话时脸上洋溢的表情。
她意识到自己再也闻不到那种气味,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草白,一九八一年生,居浙江嘉兴。写小说和散文。曾获第25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等。出版作品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