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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 张执浩:监控幸福(组诗)

张执浩,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武汉文学院院长,《汉诗》主编,湖北省作协副主席。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宽阔》《高原上的野花》《万古烧》等多部。曾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刊》年度陈子昂诗人奖、十月文学奖等奖项。

 

《最初的绿》

把一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

枯枝栽插进花盆,也不知道

盆中土是从哪里刨来的

每天黄昏给它浇水

每天早晨观察它的变化

冬天马上就要过去了

生活在止损之后出现了转机

不幸的事变成了侥幸

我依然坚持在跑步机上丈量着

我们之间的距离,今生没有

见过的人就不要再见了吧

昨天的水浇在昨天的枯枝上

得到了今天的讶异;几粒芽苞

从枝丫间破皮而出像

火柴头一样猩红

今天的水浇在上面,洗净了

仔细看,原来是最初的绿

 

《时间到了》

蓓蕾应该记得

它来到世上的目的是为了

成为花,花朵应该记得

它原来的颜色和模样

时间到了,春风循着固定的路径

来寻找自己的故人

遗憾的是,今年的风比去年大

夹杂了冷雨,其间还穿插着

时断时续的疫情。可是

时间到了,蓓蕾至多还能忍三天

不开,一直等候在树下的人

需要忍住这样的傻问题:

去年它开了红花,今年

它会不会开成白花?

 

《盒马送来了恩施的雷笋》

每剥一片笋衣

念叨一个地名:

巴东、建始、利川、宣恩、咸丰、来凤、鹤峰……

每念一个地名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张面孔

有时候几张面孔交叠像觥筹交错

春天了。春天啦

春天的每一次闪念都是

一声惊雷,怀着巨大的隐忍

 

《风筝鸟》

最好的天气里应该有风筝鸟出没

花花绿绿的天空对应着大地上的花花绿绿

应该有一只鹰隼盘旋在我的头顶

我应该顺着看不见的线索去武昌江滩

寻找那位失去了来历的人

我在一个望天的男人身边站定

问他风筝的线多长最好

他笑着扯了扯手里的尼龙索

提醒他的鹦鹉不要飞到了汉口

而鹰隼已经看不见了

我应该是那只鹰隼,在最好的天气里

我曾经担忧过你再也见不到

我远走高飞时落落寡欢的表情

 

《烟囱》

父亲被推进焚尸炉时

我正在绿皮火车上怅望

冰天雪地里的一截烟囱

烟囱下面是青青的麦地

皑皑白雪托举着五年前

那个眼泪被冻住了的下午

事后我侄女对我说:

“爷爷好半天才烧透,也许他

是想等你回来再看上一眼。我真想

用泪水把大火灭掉,可我做不到……”

我们都做不到。父亲

在燃烧,火炉里面

是“父亲”这个词的残渣余末

它们顺着高高的烟囱爬向天空

我们原本以为那根红砖垒砌的圆柱

会用青烟塑造出他的轮廓

后来才发现这是不可能的

所有烟囱的出口都朝向虚无

父亲死后,我也虚无了很久

 

《早上起来》

早上起来看见妻子

第一句话要说:

“我回来了。”

早上起来查看一遍

阳台上的绿植

把落下的叶片捡进盆中

数一数新鲜的叶芽和花苞

也要看一眼窗外无主的树木

早上起来泡一杯绿茶

并不急于坐下

亲爱的,你要想一想

我回来了而生活

已经来到了别处

你想一想昨天晚上

你在梦里去过哪里干过什么

 

《监控幸福》

凌晨三点半

老丈人来电话说

早饭他已经做好了

劝了半天他才回到床上

重新躺下

早上七点丈母娘起床

摸进厨房喝了一碗粥

又去睡觉

十点钟,两个人

坐在客厅沙发上

面面相觑:

“你吃饭了吧?”

“我吃了。你吃了吧?”

“我不知道。你吃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吃了什么。”

阳光照看着他们佝偻的身影

昨天护工请了假

今天又是漫长的一天

两位老人各自牵着一角报纸

头挨头出现在我们的

监控镜头中

像人世尽头的一幕

 

《迷藏》

最近我常常想到那个孩子——

他用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

站在原地,大声喊:

“你来捉我呀!”

我循声而去,站在这个

过于简单的游戏面前

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笑容挂在孩子的小脸上

红润,紧张,气喘吁吁

“你在哪里呀?”我明知故问

暗自希望他松开指缝

可他偏不。时间在飞快地流逝

孩子躲在自己的背后一言不发

怀着永恒的忐忑与欣喜

最近我常常想起那时候的我

也试着用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

但无论我蒙得有多紧

都能看见步步紧逼的庞然大物

一个声音在叫:“我在这里。”

另一个声音在喊:“那不是我。”

 

《无题》

蜡烛燃完了

烛捻枯槁,呈人形

仆倒在烛泪中

我在等候烛泪凝固

从黑暗中伸出去的手

摸到了火种,却不能

搀扶起更黑暗的事物

有很多年我在搜集

烛头,光明余下的部分

见证过光明,我曾被它照耀

我深信每一截人生里都包含了

这样的不甘不休

 

《剩山图》

秦岭一路向东向南

走到我儿时的家乡附近只剩下了

一座小山,我们称它为仙女山

不远处还有一队人马继续

向东南方向挺进,与荆山

与大洪山和大别山汇合

七岁那年,我脑海里只剩下了

夏天,日头明晃晃的

我在仙女山背后的小水库里游完泳

返回到山顶上吹风

从东南方向吹来的风

越过我去了西北方向的漳河水库

七岁那年除了垫在屁股下面的仙女山

我哪里都不曾去过

大队的人马都去了远方

我长久地眺望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原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

我这块被日头晒得发烫的石头

以及附近几座我从来没有爬过的坟头

 

《坐井》

朝没有盖子的井下扔石子

石子越小回声越清净

直到你扔完了身边的所有

才想起天上还有

月亮,和星星

你活在够不着

天空与井底的地方

上升的梯子

下放的绳索

你够不着我。那时候

我多么清冽

时常在井沿旁探头探脑

下面的天空等于上面的天空

我活在其间

看浮云来去匆匆

来来去去都与我毫无瓜葛

 

《清晨的鸟鸣给过我太多的启示》

倾听和说话

为人的基本礼仪

请安,祝福,祈愿

有问必答和有求必应

赞美有限的树阴和无限的天宇

始终保持探询的口吻

不说大话,不插嘴

克制住炫技的愿望

视每一次发声为清洁肉身所需

每一声歌唱都让身体变得轻盈

但要时刻记住:

歌唱只是本能

唱歌才是本事

 

《母亲在吃头痛粉》

一个初春的恍惚的午后

我在灌满阳光的阳台上闲坐

突然想看看母亲生前在干什么

她不是在铡猪草,也没有

生火做饭,洗衣服或晾衣服

她正在安静地撕一个小纸袋

纸袋外面印着一个人捂着头

纸袋里面有一包白色的粉末

母亲,哦,此时应该是妈妈

熟练地仰起头将粉末朝嘴里送

那里也是阳光普照

可我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表情有多苦

 

《无题》

移栽到街边的银杏不死

不活,到底发生了什么

电瓶车在街边树下候着

排了一长溜,这些移栽

到城里的人还没有扎下根

他们偶尔会抬头张望

另外一些新绿的树梢

春风在过境,春天好

好到每个人都可以承受

生活的潦草与生命的无辜

 

《三月的最后一个下午》

三月的最后一个下午

我洗好了四月要穿的衣服

泡一杯利川红,挨窗坐下

窗外在发芽,或开花

我已经准备好了

周身再无挂碍之物

一切都是诗,任何悲喜

都可以轻松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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