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传学研究》
隔壁,父亲和儿子已入睡,
我的工作刚刚开始。
想象支配我在这时离开他们。
我的眼前升起幻景:
我看见祖父的坟边长满了荒草。
我看见他的脸从荒草中显露,
转瞬间变成蝴蝶,扇动翅膀,很快消失。
我感到有什么把我从这里拽走。
但我不想走。另一个我轻轻在房内移动,
借窗外路灯透进的微光
打量熟睡的父亲和儿子。
我知道我飞了起来,分身在更多地方,
几千年前我跟随卫惠孙营造他的封邑。
在北京我走在上苑村边的河堤上。
我知道是爱造就了我。
在这里我就是父亲通往孙子的桥梁。
有了我,死亡不会发生。
《蜂 戏》
我没有写到过蜂;泥壶蜂,霸王蜂,
或者大黄蜂。我总是对它们敬而远之。
但我熟悉关于蜂的很多知识;
它们怎么筑窠,怎么采蜜。能一眼认出
其中几种属于什么蜂。语言中与蜂
有关的词汇,我也了解不少;蜂拥而至、
蜂目豺声、蜂虿之祸、蜂猜蝶觑、
鼠窜蜂逝、蜂媒蝶使……不过,我真正
感兴趣的是那些养蜂人,他们风餐露宿,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追着季节寻找
不同花期,只为了收集蜂蜜。每当我看到
商场中的不同蜂蜜;桂花蜜、茶花蜜、
金盏花蜜、菊花蜜,总会想到他们——
我认识一对养蜂的夫妇,每年冬天
都会带着蜂来到大岭古,采鸭掌木花蜜。
虽然我从不吃蜂蜜,但喜欢蜂蜜褐色的液体
在光线中结晶般闪烁。因此写蜂诗
是我的愿望;我写泥壶蜂在黄灿然家墙上
筑窠。写一只马蜂迎着阳光飞到
我的窗前。也写叫杀人蜂的蜂很厉害。
能够瞬间蜇死人;不过它只活在非洲。
《哀父亲》
孝意味什么?在死亡降临时
我一遍遍呼唤你。用如羽毛的纸
探究你的呼吸。你的身体
还是温热的,这让我心存侥幸,
盼望你的灵魂还在身体里。
直到医生们到来,三秒钟后便确定,
你已经离开。那一瞬,我竟有
如释重负的感觉,你终于
脱离疾病的苦海。接下来,一切如仪,
我停立床头,目睹着你更换敛衣,
被灵车带走。妹妹们痛哭。我没有落泪,
内心却翻江倒海,眼前恍如拉起幕布,
映现出一桩桩与你相关的旧事。
我知道,我不是你心中理想的儿子,
但你仍然容忍了我做出的一切。
真正让我不能释怀的是火化完毕,你出来,
我竟然能在你的头颅骨上看到你的模样。
消失,是我唯一回旋在大脑中的词。
你消失了。消失得非常彻底。
从此以后,你的世界是我无法了解的
世界。我的世界,留下的最后的你,
是一堆白骨,它们由我捧在胸前,
它们比轻要重,又比重还轻。
它们是八十八年时间的终点。它们
是时间的刻痕,凿刻在我的灵魂。
《溪涌沙滩纪事·仿哈代》
经常,我会从撕裂的铁丝网钻进溪涌海滩。
每一次见到山里流出的溪水都像一条拗来拗去的蛇,
改变沙滩的形状。不变的是总有人拍结婚照。
我喜欢坐在沙上眺望辽阔的海,打量拍照的男女。
节令不同,海水颜色会不一样。但沉静,几乎是它
永远的面貌。偶尔有货轮出现,缓慢地移动
增加着海的纵深感。拍照的虽然都是新人,看的多了,
给我同一群人的感觉;摄影师要求的姿势全都一样;
仰头、提裙、对视、跳跃。仿佛重复回放的情景剧。
到后来,我已不注意拍照人的容貌;高矮胖瘦,
美人还是丑女。只是猜测他们来自什么阶级。从他们脸上,
或者身穿的结婚服装的样式,寻找可以编撰故事的线索。
这成了我打发时间的方式。一般情况下我坐一会儿,
或用手机拍摄。令我非常奇怪的是,海出现在照片上,
与我眼睛看到的,颜色差异很大。我曾在阴天,
拍出晴天海的澄澈。晴天,拍出了海的凝重、沉郁。
《远望·仿杜甫》
正午时分,电动窗帘慢慢卷起,
天空和大地冲入眼帘。我目光里有
标尺,一丈丈从近处向远方审视
(不夸张,的确是审视),热带灌木丛,
高尔夫球场;修剪平整的草坪,
插在其中的旗杆,土黄色的沙坑,
蜿蜒缠绕的小径,散落其中的低矮的
别墅,几个相距很远的楼群。
还有从绿色中突兀挺立的白色通讯差转塔
(算不上塔,只是不太粗的铁柱)。
它们的构成是人意对天成的改造。
我的视线伸向远方,直接到天地连成一线的
地方,灰蒙的山峦如屏风高低起伏,
犹如剪影呈现环形。奇妙的是,
还能看见山的上方有一个楼群。这种景象,
显示不真实的一面,仿佛那是虚幻的
海市蜃楼。让我的目光久久停留。转而继续
向左右看去。我问自己到底想看到什么?
“极目海南舒”。我的脑袋里冒出
被删改的诗句。事实上,用“舒”字形容
很贴切。景色的舒与心情的舒都存在。
它们使观看犹如沐浴;这是大地之恩。
也是天空之恩。天空,此刻正翻卷着絮云团,
灰白相间,随意变幻的形状,是妖怪,
也是仙人,是花朵,也是石头。如果释意,
是意无定义。无限引申。能引申出什么?
一步踏云,俯瞰与仰望,都是无垠,
要是融入,我就是无垠之人。一呼一吸,
这片天地会涌入我的身体,成为命运。
《夏天辩》
从图画中获得的灵感,把左右
均当成营养,由是颓废、奢侈都是
锦绣,一张图悬挂在醒目处,
重新定义了继承的意义,在泥沼中也能
找到坚硬的基石。站立,让人观望,
如铜柱闪烁光辉。然后思绪一转,
看向天空,六月,酷热是从哪一朵云降下的?
落在靠窗摞着的书上。丝丝气息,散发墨香
钉在身上。使人觉得,心肝肺
正生成一个火炉。问题是,这些变化
并不能转化成一种动力,譬如说,带来诅咒。
把季节凝固起来,就像用冰箱做冰淇淋。
牛奶加芒果汁。只为了爽口。感觉
有一个永恒的冬天。问题是,喜欢雪封门吗?
白色一片,给人纯洁的视觉印象。
向更远处眺望,任何一个其他颜色的物体移动,
都是瑕疵。如果是人移动,人就是瑕疵。
很多时候,无论在哪里,做什么,
人的确犹如瑕疵。这一点,不接受任何辩驳。
其实也不需要辩驳。谁能够辩驳
六月的太阳与十二月的太阳的运动轨迹?
向北,或向南的偏移,不只与建筑选择的方位
有关。还和喜好有关。在朝西的高楼上,
太阳在傍晚呈现的橘红色,阐释壮丽一词的
另一种含义。激起的是精神的三维波动。
涟漪,一层层扩散,最终定格在人
终究不是神上。甚至连画布也不是。
《涅槃诗》
窗外,风像上帝吹竖笛。
我用诗来描写它。一个乐手,
用云做手,太阳做嘴,
使这个早晨我的屋子回旋金色的
声音。用“金色”形容好吗?
风声又不是子弹,
不是金条。而且,它摩擦我的窗户,
从窗缝钻进。把安静用响声带走。
我的心亦游荡在响声中。
万仞,作为形容,使我随着风声在
空中乱飞。有时候,我停留
在一朵云上,有时候,我停留在
高尔夫球场的草坪上。
我说风声已让我变成飘飞的诗。
我就此很夸张。涅槃般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