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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凸凹:错位之思

记忆里,母亲有一双美丽的手,纤长、白皙,但却不善女红。纳鞋底时,常把针尖扎到自己的手上,布面上便血迹斑斑。但她依然要勤勉地纳,因为有三个顽皮小儿等鞋穿,她要怜惜他们的脚。待手艺渐渐娴熟起来,她的手也渐渐地变了形,手指短粗、弯曲,即便是抚在平展的几案上,也放不平。

她自己都笑,自嘲道:“这是人手吗?”

然而,现在的她,都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一双丑陋的手却异常灵巧,不仅把鞋垫纳得精美得让人不忍心穿,还能剪出线条繁复、构图精细的窗花,让人不忍心往窗上贴。酷暑当前,买来的T恤都黏在身上,让人心烦,她笑笑,拿过一块家常白布,转眼之间就给我裁剪出一袭褡裢,穿上之后,在大堤上散步,既爽身又典雅,有老北京人的气派,很文化。

母亲也曾有袅娜的身姿,即便是在硬冷的石头村路上,也走得柔软温暖。乡下人管这种身姿叫“风摆柳”,能让男人产生联想。但这个柔美浪漫的身姿,却要负重——上山背粪肥,下山背苞米和谷黍。渐渐地把腰背驼了,把腿背撇了,到了现在,即便是走在平阔的街道上,也蹒跚而瘸,步态老丑,令人惋惜。

她自己打趣道:“怜惜步子,就怜惜不了肚子,身子重了,日子才过得轻松,老天对人是公平的。”

她从不自哀、自怜,内心洒满阳光。

现在的她,虽身姿老丑,却不管不顾地在街上行走,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光。她到建筑工地捡砖头瓦块、破铜烂铁,到商店酒肆门前捡塑料袋、包装盒、易拉罐和啤酒瓶子,且常跟收破烂的小贩计较斤两,眼睛发亮,乐在其中。

儿女们碍于虚荣,纷纷劝阻,说,您腿脚已不灵便了,应该养在家里,却满世界捡,外人见了,会对我们产生质疑。母亲说,正因为腿脚不灵便了,才需要动,这跟年轻时不同,年轻时是为了填乎日子,不得不动,现在是为了心里盈满,乐意动。动一动就满心欢喜,觉得活出了自己。

从母亲身上,我想到了什么是岁月。所谓岁月,就是无论如何都要过的日子,这其中的行止,都是被迫的动作,人不能左右,只能顺应,生活的状态就常出现错位——就如母亲的手,美丽时笨,丑陋时巧;也如她的身姿,袅娜时应该花前月下,却负重,滞重时应该颐养天年,却不安于闲。

岁月不居,心灵的深处便多了生命的沧桑之感,即面对生活的种种错位,不再诧异、惊恐,更不再抱怨,而是以豁然的心境泰然处之,随遇而安,一如水里加盐会变咸,刺破了伤口会流血,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样一来,人就自在了,从被动的顺应,到主动的顺生,最后进入乐生之地,俗生活也有了佛门禅意。母亲在拾荒中的乐此不疲,或许就有了此中意味——虽然她浑然不知,但我知。

儿时的我,矮小而瘦,胆子却出奇的大。遇邻里纠纷,我会抢先冲出去,争辩不过,就动拳脚,甚至还有更极端的行动。譬如十二岁那年,夏季缺粮,人们饿,山杏进了场院,人们便抢食充饥。母亲与队长素有不和,便把她独从人群中赶出。我闻讯从墙上摘下猎枪,愤然指向队长。队长说,你甭拿枪吓唬我,我不吃这一套。我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一道火舌擦着队长的头皮蹿过去(这自然是我算计好了的角度)。队长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很久说不出话来。队长从此留下后遗症,只要我一走近他,他就手足无措,面带谄笑。

怕我惹祸,再遇争执,母亲总是把我夹在腋下、拢在胯间。这就产生了奇特的感觉——因为是从母亲的胯下看人,明明是上蹿下跳的人影,却总是半个身子,一点也不显威武;明明是面红耳赤、高声叫嚷,却听不清声音,只看到嘴唇夸张却徒劳地翕动,也不觉惊心。心中的旺火便没了冲腾的理由,渐渐熄了下去,最后竟觉得对方有些许可怜,轻蔑地一笑,扯淡。

儿时的我,即便是瘦小无力,也莫名其妙地觉得强。母亲到山顶的堰田去点种,我也执意地跟去。我对她说:“有我在,你会省不少力气。”

堰田离家颇有段路,便装了干粮和水。堰田很窄,正容我与母亲并排点种。起初还与母亲保持相同的节奏,愈到后来愈跟不上母亲的步调了,便被母亲远远地甩在身后。母亲回过头来,看着她气喘吁吁的儿子,怜爱地微笑着。但在我眼里,她的笑疑似嘲弄,我便愤怒地追赶。到中午,我感到极端的疲乏,筋骨似被抽去。母亲将干粮摊在地头,我却无一点胃口。这时我总想笑,神经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我呵呵地笑起来:看到一只蚂蚁爬进地隙里,呵呵地笑;看到一只小虫在树梢上蠕动,也呵呵地笑。

“你是累脱了神经了。”她说。

待我把下巴笑酸了,眼皮也重得再也睁不开了,我极想睡上一觉。

“你就在干草上仰一会儿吧,但千万别睡着了,四月的风还硬哩。”母亲说。

母亲独自点种去了,我依旧在干草上仰着。不让睡,我就仰面望天空。山顶上的天空没有山树的遮蔽,就显得特别空阔。空阔之上,也无一丝云,就蓝得无边无际。一只苍鹰在上边翱翔,虽然不断振翅,却看不出在飞,好像一直就停在那里。

再回看母亲——不老的山谷,一片空茫;荷镐而立的一介农妇,相映之下,渺小如蚁,几近虚无。

现在的我,不仅身形伟岸,气壮如牛,而且还得到了许多额外的拥有,譬如官位,譬如文名,在外人看来,是有力量、有分量的人了,足可以傲然挺立,纵横左右。但那空阔的天空、苍茫的大地上的生命暗示却从未离我远去。苍鹰之小、人力之微,是无声的天启,让人懂得敬畏,从而师从自然、内敛守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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