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五张儿了吧?可能实际年龄并没那么大。常年的风吹日晒,已经使他的皮肤粗糙得像一张褐色的粗粒儿砂纸。不知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他,我就想起了电视剧《家有儿女》中出演爸爸的演员高亚麟。我是“高粉”,我喜欢高亚麟质朴而又幽默的表演。他的身高、他肉嘟嘟的嘴唇以及他憨厚的微笑,使他和高亚麟颇有几分形似。当然,他远没那么玉树临风、光鲜整洁,他身上“朝阳绿化”的荧光橙色马甲,使他和高亚麟注定分属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第一次见面只是随便瞟了一眼。他正和一群五十岁开外、扛着铁锹镐头的大叔大婶出工。开春了,作为街心公园绿化队的农民工,他们要给草地松土,给树木剪枝。我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有些鹤立鸡群,并像旗手一样双手举着铁锹,样子有些搞怪,同时,还四六不着调儿地哼着《乡村爱情》的片尾曲《月牙儿》。他唱得最靠谱的两句是:“人都管月牙儿叫月老儿,月老儿专把专把那个红线扎。”唱“扎”字的拖腔时,他两眼微闭,摇头晃脑,很是陶醉的模样。后来在街心公园散步,我们常常会相遇,他不是正给松树培土,就是在为柳树剪枝,要不就是一根筷子插上几个馒头,就着稀汤寡水的白菜粉条呼噜呼噜吃饭。
他们住的地方是街心公园里的两间石头房子,男女各居一屋。出于好奇,我路过时曾探头往里张望。每间房子大约有二十平方米,左边一溜大通铺,铺盖卷儿一个挨一个,右边有一张长条木桌,上面放着几个软木塞的老式暖瓶和十多只大茶缸、铝饭盒。除了大通铺和长条木桌,屋里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了。怪不得吃饭时他们或蹲或坐,像散落在门口的一片蘑菇;怪不得只要不是刮风下雨,他们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就会在宿舍门口的台阶上支起一台16开杂志大小的平板电脑,每人一个小板凳,围在一起看《乡村爱情》——这是他们一天当中最为放松的时刻。谢广坤、刘能的吵嘴声伴着民工们的笑声,会像一圈一圈快乐的涟漪,在朦胧的夜色中向外荡漾。他的笑声最有特点,如同石子在水面溅起一串水漂,清脆而悠远。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两条平行的铁轨,我们的生活注定不会有交集。充其量,在上下工或者吃饭的人群中,我会循着他憨厚的笑声张望一眼。是的,一个退休的文字匠,一个讨生活的农民工,我们的喜怒哀乐、人生际遇,怎么会在同一个节点上交汇呢?应该不会。
那天发生了一个意外。我散步时,见他蹬着一辆装满工具的小三轮儿迎面驶来,标志性的憨笑不见了,代之以一缕惶恐、一脸无奈。我有些愕然,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他一贯悠然、恬淡,干什么事都不紧不慢的,就是爬到树上修剪枝杈,他也会憨厚地笑着,嘴里有滋有味地哼着那首《月牙儿》。这是怎么了,像一匹被惊到的老马,一反常态。没容我多想,小三轮儿与我擦身而过,后面跟来一串京腔京味儿的叫骂,骂得很粗俗,很暴力,一个留着花白板寸的老哥站在路旁,正冲着他的背影吐唾沫星子。
事情的起因我不知道,我停下脚步,准备这哥们儿一旦追过来就去劝解拉架。潜意识中,我有点怕他吃亏——从他憨厚的笑容和肉嘟嘟的嘴唇上,我感觉他是一个安分守己、心地善良的人。他在这个城市的边缘游走,他知道这个城市注定不能接纳他,所以他活得应该是小心翼翼的。我N次看见他收工后洗完脸,从来不像别的工友那样将水扬手一泼,而是端起脸盆走到路边的下水道旁弯腰倒掉。他时而双手举着铁锹和镐头,并不仅仅是为了搞怪,也是怕人多时扛在肩上无意中碰到人。这样一个农民兄弟会招惹谁吗?我想不会,即便他给别人带来了不快,也应属无意。好在那位老哥骂了一会儿,见无人应战,于是用手掸掸裤子,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是5月23日,北京人以及那一天在北京的人也许都记得那一天。那天傍晚,北京的上空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彩虹。当时,我正在街心公园散步,一场阵雨刚停,公园里几乎看不见一个游人。遗憾的是,树荫挡住了我的视野,我没能捕捉到彩虹出现的那一刻。我只是觉得眼前突然一亮,透过树叶洒在地上的阳光,也被涂上了耀眼的金黄色。走出树荫时,他出现了。那一刻,他绝对不像一个接近五张儿的人,欢乐得有如一个大男孩儿,拍着手,跳着脚,眺望着蓝天,嘴里一迭声地惊叫:“彩虹!彩虹!太美了!”我一抬眼,也被震撼了:谁将一条七彩练,随风一抖挂九天?那彩虹实在是太绚丽了,任你用什么词去形容都淡如白水。或许,只有他脱口而出的“太美了”三个字才是最为贴切的表达。见到我,他像认识了一百年,紧跑几步,急切地问:“师傅,你带手机了吗?快,快,快,快把这条彩虹拍下来呀!”得知我没带手机,他异常失望,望着壮观的彩虹,咂着嘴连声说:“可惜,可惜,太可惜了,多可惜呀!”
我没有想到,这个在城里讨生活的农民工,这个平常爱哼两句通俗歌曲的兄弟,这个穿一身褪色工装、腰间时不时扎着一根麻绳的壮汉,见到彩虹会如此欣喜若狂、手舞足蹈,会主动向一个陌生的城里人敞开心扉。我异常感慨,原来,面对美,面对清澈的蓝天和洁白的云絮,面对绚丽的彩虹,我们的心原本息息相通。这一份由美而生发出来的情感,完全可以穿越陌生、穿越世俗、穿越北京城时而爆表的雾霾,浸润每一颗真诚的心。
过了些日子,我在一次散步时又和他邂逅。他正和一群妇女修剪路旁的矮树丛,见到我,他立即把大剪子递给身旁的一位大嫂。彩虹出现的那天之后,他对我的称谓从师傅变成了大哥,我们相遇时会彼此笑一笑,招招手,说上两句简单的客气话,随后,擦肩而过。这一次,我依然冲他笑了笑,并没有准备停下脚步,一分钟走一百一十步,每天早晚各走半个小时,是我雷打不动的健身计划。没想到他站到路中间拦住了我,问:“大哥,你带手机了吗?”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部看不出牌子的山寨手机,憨厚地笑了笑:“你要是带了,我把那天的彩虹照片发给你,我老乡照的,可美了!”我告诉他,我没有带手机,不过那天彩虹的照片我已经收藏了。他不知道,当天晚上,彩虹的照片在朋友圈里刷屏了,确实美到令人震撼。后来,没事的时候我就会将那些照片打开欣赏,也总会想起他当时的模样,心中每每会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说那就好,不收藏了真是可惜。他又说,现在京津冀实行一体化战略,他的河北老家也掀起了投资热,就业的机会多得很,他明天就“打道回府”了,守着老婆孩子,挣得也比北京多,多美的事儿啊!一旁的大嫂逗他:“大个子是想老婆啦!”说着学他的腔调唱起那两句经典的歌词。他听了也不恼,憨厚地笑着,那笑容像一朵花,绽开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漾出一片盎然的春意。我被他的笑容感染了,也由衷地笑起来,我在想:人世间最动人的彩虹,不一定只挂在天上。
(杜卫东,作者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小说选刊》原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