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久有历史,方志具名,是少陵原上的蕉村。
这里并不算富饶,然而天空日月星辰,地面春夏秋冬,足赖繁衍子孙,昌盛家族。
小时候,我读了一点书,顿然心野,发愿离开故乡。至十九岁,我步入大学,遂闯进了自己向往的故乡之外的世界。
故乡固然路小,墙由土打,房是瓦苫,做饭洗衣的水从井里用辘轳一桶一桶地绞。然而羁旅江湖,还是想家。城市很热闹,很炫幻,也可以建功立业,可惜我总感到自己是城市的客。即使户口落此,工作于斯,买了房子,也不过是在几个楼板之间寄居而已。一旦蒙冤受伤,更是想家。
我曾经频频从城市返蕉村探视父母,以解牵挂。有时候回故乡,也是因为疲倦至极,需要呼吸,以壮精神。登上少陵原,看到蕉村的一片绿树,我便觉得踏实,轻松,愉快。羊在沟坎上嚼草,麻雀在麦秸上聒噪,老者相语,幼者相戏,夕阳收敛,炊烟飘散,这一切不仅仅是亲切,它尤其给人以安慰,并有精神的治疗之效。
2011年,蕉村消失了。少陵原上,地球上,也许永远没有蕉村了。拆迁的时候,母亲对我说:“我咋不想走!”妇女几乎都在流泪,有的竟号啕大哭。母亲虽然未哭,不过她也十分难过。母亲难过,我也难过。
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租住在樊川一带,由于不习惯异地,很是痛苦。他想自己的院子,遂经常揣着馍,登上少陵原,选一个荒丘坐下来,远眺着蕉村。蕉村已经夷平了,但它的废墟上却长出了一簇一簇的高楼。他颇感陌生,不过他仍远眺着蕉村,想自己的院子。
我在城市的日子从来是混混沌沌的。日夜扩张的高楼遮掩了天边和地平线。人居城市,有时不知道美的窗口在何处。
但我的故乡却有自然秩序和社会秩序的统一。正月初一过年,是家庭的欢聚,遂长以祝福,少以施礼,整个故乡都沉浸在喜庆与安谧的气氛之中。正月初二以后,亲戚朋友开始往来。那时候,残雪正在小麦之间融化,故乡的小道上,三五成群,提篮子,执灯笼,无不穿新衣,戴新帽,尤其轻狂的是孩子。清明节,上坟扫墓,烧纸祭祖。端午节,女走娘家,舅看外甥,贫富都会送一把艾蒿,斜插在门上,以驱虫子。小麦黄了,割小麦,种玉米和谷子。此间农民悉在田野忙着,故乡出现了一岁一次的紧张状态。忙罢就要过会,无非是在一个约定的日子,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做客,夸丰收,聊墒情,祈祷未来。中秋节虽然没有喧闹,不过凡母亲都会烙一个大团圆饼和几十个小团圆饼。如果讲究,晚上还会把柿子、石榴一类的水果献给月亮。十月初一,阳间渐冷,想到阴间也会渐冷,遂上坟焚纸衣,焚纸裤,以表达生者对逝者的悲悯和追思。冬天到了,春天也在冬天之中孕育着,遂在腊月的最后一个晚上除旧迎新。
一个人之所以有文化,并非仅仅读几本书而成。一个人只要受过乡约和乡俗的影响,见过乡贤,懂得如何对待乡党,他就有了文化。
故乡就是安放祖灵的地方,是父辈娶妻以生子的地方。我时时想念故乡。尽管蕉村没有了,然而不管我在山南还是在海北,我都可以为自己的故乡定位。
怅望故乡,我的眼睛常常含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