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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蒋蓝:暮春拜谒周克芹

2016年的春季较往年迟滞,梅雨淅沥,阳台上的黄桷兰才努力吐出了绿芽。正午,我来到四川简阳市简城镇升阳村的乡道上,这里是著名作家周克芹故里。我闻到了一股幽香,这里的黄桷兰却已是芬芳馥郁,这也许源自城市与乡村迥异的季候。

今年是获得首届茅盾文学奖的周克芹先生逝世二十六周年,也是他诞辰八十周年。4月30日,中国作协副主席、文学评论家李敬泽与四川省作协主席、著名作家阿来做客四川省图书馆,畅谈茅盾文学奖背后的文学故事。谈及病逝的路遥、周克芹和陈忠实,李敬泽一度双眼通红。

针对周克芹逐渐被一些人所遗忘的文学现状,李敬泽说:“周克芹等人的小说,深刻、有力地表达了我们民族的复杂经验,表达了我们民族的历史以及记忆。小说里的那个中国,就是我们置身的这个中国!路遥、周克芹和陈忠实的小说,就是伟大的中国故事。由此可以看到中国文学持续的创造力,他们的语言开拓了我们民族的语言触觉。”

一条一点五公里的道路通往周克芹墓地。路是四川省作协与当地政府共同出资修筑的,作协还资助了多名本地学生。周边环境尽量保持了多年前的原貌,就是周克芹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里的那个“葫芦坝”。此地本地人称“二葫芦”,实际是沱江中游右岸一级支流绛溪冲积形成的三个葫芦状丘坝。大葫芦、二葫芦、三葫芦,在周克芹小说中统称“葫芦坝”。垭口有一棵硕大的黄葛树,如果没有黄葛树旁小卖部和茶馆遮挡,从这里可以俯瞰葫芦坝全貌。弹指一挥四十年,葫芦坝变化太大了,就像原地打旋的葫芦,甩掉了昔日的破败、穷困、荒凉。村舍绿树,水塘碧波,好一派四川丘陵山居图。看着眼前的山水丛林和点缀其间的度假村,与周克芹笔下的乡村场景形成了强烈反差……

来到鄢家湾老鹰岩之下,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平坝,周克芹墓地到了。这里离山下村落甚近,均是周克芹生前熟稔之地。我第一眼见的,是周克芹弟弟的坟茔,紧挨他胞弟的是周克芹祖父母的合葬墓。再往左,终于看到周克芹的墓碑。

周克芹的墓,离地六阶,高出他的祖父母兄弟三阶。他的墓碑也不是普通平面板材的石碑,而是一米多高的柱体,柱身厚重,顶部收拢成塔状,是一个小型的纪念碑造型。碑的四周围有雕花的矮墙。碑身的瓷砖之间水泥勾抹的深痕,就像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文学痕迹。这里,不但是四川,也是中国文学的一个地标。

碑身的正面,凹进之地,为作家流沙河题写,金钩铁划的瘦体。上联:“重大题材只好带回天上”;下联:“纯真理想依然留在人间”。横批:“德昭后代”。居中是一行竖体:小说家周克芹之墓。间插有立碑者名字——妻:张月英。女:慧莲;男:吉昌;女:梦莲,雪莲。1992年8月3日同立。均是红字。

纪念碑下部除刻有周克芹生卒年月和简历外,附有周克芹的一段话:“做人应该淡泊一些,甘于寂寞……只有把个人对于物质以及虚名的欲望压制到最低标准,精神之花才得以最完美的开放。”

2016年春节,周克芹女儿周雪莲对我回忆:“一个农村作者来成都找老师看稿,父亲私人安排他到燕鲁公所街招待所吃住,临别还给他几元钱,叫他去书店买几本书,嘱咐他要多读书。当时我们家子女多,拖累重,父亲的工资和稿费并不多,而这样的作者几乎是隔三差五就会登门……曾经还有一家企业人员背来一大背篓产品,要请父亲写文章‘鼓吹鼓吹’,被婉拒后对方立即背起产品就走……父亲怎么可能为产品写广告词呢?父亲在发现身患恶疾后还参加了简阳三岔湖笔会,认真讲课、改稿……可以说他是为文学鞠躬尽瘁……”

周克芹名满文坛之际,家里还没有洗衣机。他说,就是买了,仍然要孩子们自己洗衣服。一次,儿子打着他的牌子在家乡联系买啤酒,他知道后把儿子痛批一顿并约法三章:“今后不允许打着我的旗号到外边去办事。”周克芹痛恨腐败,有时又不得不委屈自己。因为不会拉关系,不愿屈身下拜,身为厅局级干部的省作协副主席,竟然连家庭电话都迟迟安装不了,真令人不可思议。他的身份证上,一直标明的是周克勤,就是克勤克俭复克己的人!

1982年,四十六岁的周克芹以长篇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获首届茅盾文学奖。葫芦坝就是他的写作环境,超出一般人想象,甚至有点接近严酷。站在周克芹墓地里,我被那样一个沉郁而专注的气场所笼罩,仿佛听见静谧的时间里,到处都是风与水的湍流。在这样的环境里写作,周克芹只能透支体力与精力。为了写作,周克芹陷入到穷困境况,一度家徒四壁,将门板拆下卖掉也要写!

在我看来,那是饱受精神压抑和经济折磨的一代人,创作是他们认定的生命唯一活路,是命定的事情。基于此,周克芹的写作与命运合二为一,就像路遥,我们不能想象用一切财富可以置换他手中的笔。人在艰难困厄中自守,让渡自己的一切,全副身心去完成对光明、正义、理想、公平的追求,是周克芹和路遥的价值向度;人的不屈和倔强,成为了他们最为强健的脚力。

这种付出一己生命,反而对民族、局势的命运孜孜以求的人,在一些人看来是不可理喻的。但正因如此,反而体现了周克芹、路遥一代人那一道从脊柱里投射而出的光辉。

对于今天的作家来说,要像周克芹、路遥那样,在写作生涯里标举精神刻度,标举文学对于一个时代的确认和预言,在历史节点上继续反思和前进,同样极具挑战性。周克芹其实已经用他五十四年的一生做出了回答,他体察了中国农民和农村三十年中所经历的发展与变化,体现了对中国农民生活与农村问题的极大热情与关注。他找到了一个“热眼向世、鉴往知来”的历史规律。我想,如今的一些写作者常常以抱怨、咒骂生活来展示“个性”,在周克芹面前,就必须扪心自问!

我回头,看到墓地一侧那尊出自无名者之手的周克芹塑像。他略略昂首,云翳之下,他一脸忧思。在我印象里,思者总是低垂头颅的。也许,他想发出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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