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桌王振宇走得这么突然,我是没有想到的。他比我早到这个世界三十五天,却猝然抽身,招呼也不打一个。
其实是打了招呼的。一个月以前,他在手机微信里回答我,他近来身体有点不适,就不来书院参加座谈了。我还回信愿他保重,说下次有类似活动再邀请他。近几年,他来我运河边的书院多次,参加各种文化活动,常是就他所知的情况侃侃而谈,谈家国命运,谈周遭风云,谈本人观感。他常穿梭内地与香港,他的见识总是能引起大家的兴趣与关注。所以,我也喜欢经常邀请我的这位中学同桌。
突然间,就没了下次了。
再不能跟他紧紧握手了,只能鞠躬了。这世上,说走就走的,就是人啊。
记得,打初中开始,就常跟他握手。因为他的善于迟到而跟他握手,这种握手就成了一种常见而好笑的仪式。这里我说详细点:我们杭四中是重点中学,学习抓得紧,学生兢兢业业,几乎没有迟到的现象,而王振宇一段时间却几乎天天迟到。一般是早上第一节课上到一半,他就带着他特有的宽厚而谦和的笑容出现在教室前方的门口了。趁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之时,他的高大的身躯就沿着课桌之间的通道大步走向最后一排,路程中,课桌边只要坐的是男同学,同学们都会先后友好伸手,迅速而偷偷地跟他一握。而他沿途一路认真相握,一个都不能少,直至走到最后一排,跟我相握,然后坐下,然后抱歉地看着讲台上的老师。这几乎是每天的风景。
他爸爸是公安厅长,家里生活条件相对优裕,所以懒散一点,常是懒觉不起。因为他对同学一贯是笑嘻嘻的,特别谦和,我们也都一致地把他的这个缺点看成了特色,并不去难为,后来连各位老师也都习以为常了。
他也几次把我们几个男同学带到他家里去玩,当然都是趁他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实行的。他家在开元路,某巷子的口子上,一栋带围墙的黄色二层小洋楼,面积也不大。那时我们看见桌上并排放着三架电话机就很好奇,想摸摸,那个年代家里有电话机就是稀罕事情,何况有三架。王振宇小声说,那架红的可不能碰,只要一提起话筒,就会有一队解放军从前面的人民大会堂旁边跑步过来,这句话令我们吓一跳,一直印象深刻。
他嘴巴紧,但有时也悄悄跟我讲他爸爸的事情,因为他知道我一向好奇。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六岁时候就跟毛主席握过手,而且是用他的左手去握毛主席的右手的。说那时候毛主席长期住在西湖边的汪庄,他爸爸负责保卫。有一天傍晚他爸去汪庄,也顺便带上了他。进了毛主席屋子,毛主席在写字,转脸就笑着问这是你儿子啊,然后就伸手来握。他说我那时候不懂握手,我爸爸急了叫我赶快伸手啊,我就把左手伸给毛主席了。我问王振宇你爸爸见到毛主席怎么叫,也是叫毛主席吧?王振宇说不是,是叫“主席同志”。
我于是想,王振宇后来老跟人笑嘻嘻地握手,就来源于这第一次的手没有握好之故吧?
后来又想,伸出自己的左手跟“伟大领袖”握手的,可能也就是我的这位同桌了吧?
我那时语文好,我作词、由同学王自波谱曲的“采茶新歌”被全校教唱,王振宇当然羡慕,常跟我讨论作文写作。有一次写杂文,他出了观点,我写了初稿,后来就署了两人的名,因为文章是国际题材观点鲜明,被教语文的汤老师打印了分发全班观摩,王振宇就显出了自豪。有人故意当他面问话,双七这么好的文章是你写的啊?小名叫双七的王振宇就大大方方说是啊,你多提意见啊,然后就私下里悄悄跟我握手,表示得意,也表示谢意。
到了高中一年级,王振宇是团干部,班上的团支部就派他跟我结对子,“一帮一”,启发我这个同桌写入团申请书,向团组织靠拢。无奈我这个人当时的志趣在于埋头读书,下午一有空就窝进学校阅览室翻看各种新奇杂志,对“政治进步”有所麻木,所以引得王振宇不厌其烦多次找我谈心,要我更多关心集体、靠拢组织;我虽表面洗耳恭听,但心里想,哎呀着什么急啊,慢慢来吧,别指望我主动得要死地向团支部靠拢啊,我不是这个脾性啊,等到班里大多数都入了团,我不也就顺理成章解决了?我的这种政治上不求进取的态度弄得王振宇着急,我不知他每次是怎么向团支部汇报我的这种觉悟的,但估计说的都是好话,说些“总在不断进步”之类,他对别人都特别友善,更不消说对我这个同桌了。
1969年初王振宇去黑龙江“支边”,我心里很有些难过,这位从小过着优裕家庭生活的“睡懒觉同桌”,在父母亲都被严密关押的情况下,要独自面对岁月的漫天风雪了。
当然后来他爸爸被“解放”和恢复工作。有一次遇到他,他对我说我爸爸说要向你学习呢,这让我很有些不解,他说是我对我爸爸说的,说那天小范围的电影场里放了《R4之谜》,我爸爸也在看,我就指着说这是我同班同学写的。爸爸马上就转身瞪着我说,你看看人家,都能写电影了,你能干什么?好好学习你同学!
这话听了,直教人觉得是一位心急的家长对孩子的日常数落,不像是一位高干的言语。说明啥呢,说明王振宇家庭所具有的那种家教,还是很接地气的,并没有想象中高干家庭的那种君临一切的优越,老百姓听了有亲切感;也说明,那年代的社会价值观,文艺还是很吃香的,几乎是一个人是否“成才”的重要依据。
大学毕业的王振宇调到省经贸厅工作,我去他的处长办公室看过他,知道他创办了当时很有影响的“广告公司”,业务繁忙,说起来改革开放不久那“广告公司”四个字还算是稀罕名词。那时节,他的父亲已被调往京城任职了。之后,王振宇便突然扔了处长的官衔去了香港,说是创办公司去,我听了诧异,凭他那种宽厚仁慈的样子怎么做得生意,商海里那可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何况香港。但是他有他的想法,他偏要左手出拳。
有一次他回杭时给我看名片,上写是香港某某公司董事长“王正信”,我又诧异,问为何改名,振宇不好吗?他说在香港这地面做生意,名字很重要,一看是“正信”,容易让人感觉可靠。
再起新名字我也不太相信他能做成李嘉诚,甚至不太相信他能做成特大的生意,他太敦厚了。
也果不其然,他很多年之后就返杭州了,生意毕竟没有做大,只在香港留了个小摊子。我当时就想,我的同桌啊,你幼年时向领袖伸左手,领袖来亲切握你手是看你年幼天真,这成年以后你再用左手去握香港的经济,人家才不会有慈悲心肠呢。这话我当时没讲,只说说笑笑,跟他学几句有趣的粤语,什么分分钟啊、洒洒水啊。
上了年纪的王振宇继续常到我供职的“省作协”来坐坐,也跟我的一些文学界、文化界的朋友熟悉了,大家常凑在一起“吃拌面,聊海天”,也常尽兴而散。
振宇自己会开车,我却自恃是同桌,关系铁,抓了他好几次“司机”的差事。我那时有一段时间住在远郊,贪图山里空气好,在单位司机偶尔有事叫不应的情况下,就想起给他打电话,说明天能不能帮个忙来一趟富阳,把我拉进城去?他次日就呼啦呼啦地开了一个钟头赶来了,还一个劲解释迟到几分钟的原因是哪段路上被堵了,说话腔调活像个有所失误的“专职司机”。有一次一帮朋友趁假日要去桐庐的农庄看看,缺一辆车,我便又想到了王振宇,他也干脆,说这一天他正好有空,于是一路将众人载到桐庐的山里,深夜才回的杭州,弄得这位“专职司机”疲劳不堪。事后好几个文友批评我,那天晚上看他的样子真是疲劳极了,对此我也难以作答,只好辩解说我俩关系好互相不讲究啊,但后来想想我还是不对,怎么在这种小事情上我出了“左手”呢?第二天赶紧再打个电话去表示谢意,王振宇却说没事啊,你要用车再打电话就是,说话依旧像学生时代的同桌那样敦厚纯净,我心里很是感慨。
有一回他叫我写的东西,我很干脆地写了。那是他紧急约的我,他说我母亲在医院里,看来已属晚期,你帮我写一个追悼会上的发言。他说母亲虽然还在我不该这么早就写这个东西,但我是长子,这一天迟早要来,你帮我准备一个,你写带情感的文章很好,我请你帮这个忙。听他如此恳切,我当然二话不说,他母亲早年从沂蒙山区投身革命,也算是职业革命家,很有说头的。
没想王振宇自己也是说走就走了,我太大意,没料到他患的是这么严重的肝病,连一次医院探视都来不及做,写到这里我已是泪花模糊,写不下去,那就不写了。
最后的告别,我一定来,只是,不能再相握了,无论是左手还是右手,你我都不能伸手了。
那就泣别吧,双七,你七月七日生,比我大三十五天,你先走一步吧。会有一天,我将斗胆,再让你当一回“专职司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