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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袁省梅:老万的人才市场

  1

老万刚从商店出来,就看见杨树下的男人堆里,站着个女人。老万的眼睛倏地就瞪得灯泡般。稀罕。老万心里嘀咕了一声,噗的吐了烟蒂,糙黑的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靠在商店门边,歪着头,挑着眼皮,斜眼看那女人,扯着嘴角又嘀咕了句,稀罕。

女人呢,瘦高的个子,围着个灰黄的围巾,棉袄也是灰黄的,薄,旧,显得越发的寡瘦,淡淡个影子般,一股风就能把她吹跑似的,倚在一棵杨树上,茫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和人。

她干吗呢?等人?等车?还是来我这人才市场打短工?打短工,她能干个啥?一个女人,稀罕。老万的牙缝里挤出了一丝不屑,看那女人也不过来,他就把肩上的黑棉袄抖抖,趿拉着一双毛茸茸的棉拖鞋,到对面早点摊上吃饭去了。

老万的商店在城关的十字路口。以前,这一片是城关村的村街。老万的商店在村街中心。是前年吧,先说是要扩路,村街两旁的房子院墙都叫拆了,没多 久,又在村西劈开一条大路,说是要跟城里的啥大道连接,噼里啪啦的,又拆了二十多家房子。老万的商店也给拆了。没了商店,一时半会儿的又没个活儿,也不知 道该干个啥。老万看着日子一天天地白了黑了,着急了。拆了的十字口呢,好像是比以往要热闹一点,车多了,人也多了。斜对面是个临时客车站,靠着客车站的土 场子是个货运站,货车出来进去的,都要扬起一大团一大团稠浓的土雾。老万裹在土雾里,没有看来来往往的人和车,天天看,有啥稀罕的?老万在寻摸着他的挣钱 门路。

老万在商店拆了的地方搭了个板房,又开起了小商店,卖啤酒面包方便面卫生纸毛巾还有假烟假饮料,算是重操旧业吧,又是在自己商店的老地方,村里 呢,也就没人说他。十字路口看上去客流量大、车流量也大,可就是脏,过一辆车就起一大团的尘土,车都过去好半天了,那尘土还在半空厮磨着。小商店生意就没 以前的好。老万却认为是这个店太小了。说起商店的小,让他挣不下钱,他就又骂起拆他商店的那些人了。老万有老万的法子。什么法子呢?老万在他的小商店窗户 边挂了个黑板,上面写着“油漆工3名,装卸工10名,搬运工8名”。老万在替需要人的公司或者是小老板找工人。老万说,这是他的“人才市场”。

老万不白干,挣中介费。根据活量,一个人一次抽三五块钱,看上去不多。老万说,人不能太狠心。可是呢,坐在树下等活儿的人不信老万只抽三五块, 有人说,老万两头吃,给老板报一个价,给工人报一个价,工人工资呢,还由他发,他们给老万算了算,就是一个人三五块,一天老万要送出去三五十人呢,这样一 算,有些人就不服气了,说到底是眼红老万动动嘴皮子就挣了钱,比他们流着黑汗出着蛮力挣得还多。

老万听说了,嘿嘿笑,说,好,这儿离了我,你试试吧。真就离不开老万。老万一天不在,那些人揽不下一宗活儿是小事,有货车来了,你要去他也要去,争抢得吵闹开了。而那些需要临时工的老板呢,也不想随便叫人,他们认为叫的人不知底细,还是从老万这里叫人放心。

2

解方也在老万跟前报了名。解方左脚有点毛病,工地上一块水泥疙瘩飞起来落到了他的脚上,把脚背和五个脚趾头一下就给砸扁了。脚吃不上力,力气活 就干不了。在老万这里等派活。他心眼活,一早来了,先给老万扔一包烟,也不是什么好烟,就四五块钱的吧,有时从自家地里捎几穗玉米几个萝卜,叫老万尝个 鲜。看老万闲下来了,就跌着脚,凑到商店的窗户口,一口一个老万哥,顺着老万的话,跟老万东拉西扯。老万呢,心里明白,是要叫他照顾呢。老万却心粗,有时 想起了他,就照顾一下,有时,也忘了接烟收东西时的承诺,安排活儿时,一急,看见谁,就喊了谁去。

解方看着就心焦,后来,他一来就坐到老万的商店边,坐到老万的眼皮子底下。有送卫生纸、牛奶、饼干的车来要人,他就跌着脚,不等老万张嘴,一跌一跌地上了车。

老万不高兴了。没有规矩了啊。老万心说。老万不理解方,只跟司机扯闲话,不松口叫司机走。司机着急了,给老万怀里扔一盒烟,说是该走了,店里等 着送货哩。老万说急啥,今个送不了还有明个啊,怕明个没太阳咧?司机说,有太阳没太阳是个屁,有钱没钱才是个事。司机催老万说工钱。老万眼睛一瞪,说,啥 工钱?

解方知道坏事了,他哧溜下了车,腆着脸叫老万哥。

老万歪着头,噘着嘴,说,有事咧?

解方讪讪地,诺诺地,哥、哥地叫个不停。

老万猛地咂了口烟,哈的笑了,骂他腿坏了,心眼倒多生了几个。

解方赔着笑,不说话。

老万的气出来了,说,不跟你计较,是体恤你身单力薄的,还坏了个脚,有了轻省的活儿,叫你去,哪个去也是凭了苦力挣钱的你说对吧?只是这去跟去不一样,你懂不?没个规矩哪行?解方听出了一身冷汗。这里,毕竟是老万的人才市场,老万说了算。

3

老万吃了早饭回来,看那女人还在杨树上靠着没走。自己的这个“人才市场”开了三年多来,还没有一个女人来这里找活。她是来找活儿的?老万叫解方喊那女人来问问。

寒风里,女人走得急匆匆的,灰黄的围巾在脸面前呼呼地飞。人们就嘎嘎笑着喊老万,说老万哥先打一炮再说。老万笑得肩头的黑棉衣都挂不住了,一抖一抖地就哧溜掉到了地上,斥骂说话的人是驴,说就是该叫你们这些个驴套上磨,看还歪个嘴胡咧咧不。

名字。王芳林。年龄。38。哪儿的。羊凹岭的。老万把这些情况一一记到了本子上,问到家庭情况时,王芳林的脸红了,说,这个也登记?老万说,你 以为,咱这是有组织有纪律的。王芳林就有些不好意思,默了半天才说,我男人在家,腿叫车碾了,一个儿子,正上初中。王芳林说,我就是赶着儿子星期天在家招 呼他爸,出来找个活儿,平日里,也出不了门,要过年了,买个啥都是钱,钱不顶钱,东西贵得要死。

老万听王芳林细声慢语地给他说这些,就抬眼看了她一下,觉得这女人眉眼间嘛,咋有点东西让他心软。老万说,你看在这等活的,都是男人,要么是工地上的活儿,要么就是跟着车跑,上来下去地搬东西,你能干了?

王芳林急得脸都红了,说没事,你看我是个女人,也是受出来的,干起活来不弱男人,工地上砸水泥地拉石子扛水泥,我都干过。

老万看着她干瘦干瘦的样子,心说,就你这样还砸水泥地拉石子?可他没说。怎么说呢?一个女人家家的,凑在男人堆里找活干,不到万不得已,哪个愿意?

正说着,嘟嘟的车喇叭响了几声。老万出来一看,是一辆运输卫生纸的车,跟司机说工钱时,解方也跟了过来。可今天,老万叫解方等等。老万叫王芳林上车,说跟司机说好了工钱,八十,管一顿饭。

司机一听工钱八十,就说,给她八十你可一分也没有了。老万摆着手叫司机开车走,说,他妈的还当老板哩,就知道钱。

解方眼看着王芳林上了车走了,嘀咕老万重色轻友,看见女人,就忘了这些哥们儿了。话里呢也不乐,也戏谑,逗得老万和一旁的人嘎嘎大笑。

老万没想到第二天一早,王芳林又来了。一来,就站到老万的小商店窗口,喊老万哥,说来报到了。老万叫王芳林进来烤烤火,商店里生着铁炉子。王芳 林不进去,搓着手说没事。他们隔着窗户口没说几句话,就有人喊着要装卸工,有的要木工,有的要泥瓦匠。老万叫王芳林别急,说有合适的了我喊你。

这天来来往往的走了好几拨人,老万也没叫王芳林去。他是想给王芳林安排一个轻快活儿干。都快晌午了,来了个送饮料的车,要一个人。解方争着要 去。解方说,老万哥你好几天了也没给我个好活儿。老万的眼睛瞪得牛眼般,骂他没良心,说哪天不是给你派的好活儿,你这几天钻哪儿去了我见你个鬼影子啊给你 派好活儿。解方缠着老万要去,老万说那好,叫王芳林和你一起去,你们快快地干完了,就回来,后晌还有两个送奶的活儿。

车老板却不乐意了。他说,我这点活儿派两个人不浪费万老板的人才啊。

老万嘎嘎笑着把一颗烟飞到驾驶室,说,我还不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啊,不就是舍不得两个人的工钱吗?你会算这个账不,两个人干是两个人的速度,时间就是金钱,你懂不?速度快了,你多跑几回,不是啥也有了?

车老板说,啥都叫你万老板算计了,我还算啥?

老万吩咐解方手脚利索点,两个人的活儿,别赖着自己脚坏了,让人家一个人扛。

王芳林却磨蹭着不想去。她是听见了老板说是要一个人。一个人就是一个人的工钱,她去了,解方的工钱就少拿了。王芳林说,老万哥,叫解方一个人去 吧,我再等等。老万的火气倏地就顶到了脑门儿,瞪着个牛眼,张着个大嘴,唾沫花嗖嗖地几乎要溅到王芳林的脸上,不耐烦地叫她快上车,他说,啥一个人两个 人,我说几个人就几个人。

解方看着老万气哼哼地吼王芳林上车,吩咐王芳林工钱都说好了,不要少拿了。解方认为,老万对王芳林的吼叫,跟对别人的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呢?对 别人的吼是不耐烦的,凌厉的,有着不留情面、想咋样就咋样的霸道,甚至是蛮横。在十字路口做这么个生意,说的好听是啥“人才市场”,其实呢,还不是占地为 王,坐收渔利?没有这点蛮不讲理和厉害,他能镇得住?他对哪个不是这么一副急吼吼、凶狠狠的样子呢?对王芳林呢,那一声吼里是有着柔情的,就像是兄长对待 妹妹的不耐烦,霸道、粗涩,却有着温情做了底子,这吼声就不那么难听了,有点虚张声势、蜻蜓点水的样子。是存了心故意的照顾和呵护,话里话外都是一副做兄 长的样子。

后来闲聊时,解方就笑老万是不是看上王芳林了,该抽的钱都不舍得抽了。解方说,你别说这女人还挺耐看,瘦是瘦了点,可是说话慢声细语的,有个女人味。

老万就呸了他一口,骂他满肚子的坏水。解方呢,也嘻嘻哈哈的跟老万胡拉乱扯一番,又扯到了王芳林身上。解方说,这女人能受这苦,现在难找。老万说,这人,不容易。

以后,王芳林一来,老万就给她安排轻快的活儿,该抽取的中介费,老万也一分都不抽,都让老板给了王芳林。

4

转眼,寒假到了。王芳林天天过来,老万给她联系了好几家打扫卫生的活儿。可这天都到了半上午了,老万还没给她安排下活儿。期间,也有轻快的,比如刚刚就有个给县城各地送奶的。老万叫解方去了。老万心想着给她找个屋里的活儿。寒冬腊月天的在外跑,多冷。

半上午时,有个胖女人来找个擦玻璃的。老万叫王芳林去。胖女人不要,说男人干活利索,她家上上下下三层哩。老万说,你放心,她干活比过男人了, 再说了,擦玻璃这活儿,要心细的人干。胖女人不乐意地把王芳林看了一眼又一眼,说,那工钱可要减些。老万黑下眉眼说就挣个下苦钱。胖女人扯扯下巴,说工钱 给你?老万说都给她吧。

老万一句话还没落地,背后一个人冲了过来,指着老万的鼻子叫骂,骂老万那女人是你妈你奶还是你祖先你护着她。

是老万的老婆。老万老婆早听说老万派活时照顾王芳林,还不拿中介费,今天呢,正好叫她逮个正着。

老万看见跟着胖女人走的王芳林回头看了一眼老万和老万老婆,眼里呢有不安,也有惶恐,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随即,就扭过头快快走了,几乎是小跑步了。老万的心就颤了一下,好像是也不安了起来,是担心了。他回过头来一把把老婆扯进了商店。

旋即,等活儿的人们听见商店里老万和老婆的吵骂声,解方要进去劝架时,老万出来了。老万没事人一样呵呵笑,婆娘的小肚鸡肠,稀罕,就他妈的一张臭嘴,没事。说着话,黑糙的大手在空中指着人群,催喊着张三李四快上车。

第二天,老万没有看见王芳林。

一个寒假,老万都没有看见王芳林。

老万还是跟以往一样,在他的“人才市场”忙忙碌碌地接待车辆、安排活儿。有时闲了下来,他就会想起王芳林,想她男人的腿不知好了没?她找到活儿 了没?她的日子活泛点了没?过了年,到了春天,还会不会来他的人才市场等他给派个活儿?他想起王芳林在他这儿等活儿时,倚在他的商店窗边,跟他说岭上的凤 凰山江山庙咋好,星期天时城里人都来爬山逛庙,说岭上的窑洞,窑洞没有几家住了,都盖了瓦房,盖了瓦房却不住,四处跑去挣钱去了。老万记得有一次,王芳林 还说到了岭上的榆钱槐花,到了春天,满山旮旯都是。王芳林说,到了春天,老万哥,我给你捋些个榆钱槐花,你爱吃不?

一会儿,老万又想王芳林男人的腿说不定早好了,好了,就可以出去挣钱了吧,还用得着王芳林一个女人混在男人堆里等派活儿?老万想起芳林不会来 了,可能是这一辈子也不会见到了,莫名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上的烦恼,那烦恼一生出来就像门边的烂拖布一样,一丝丝一缕缕都支楞的纷乱,这纷乱中,又有说 不出的伤感,在心里澎湃着,又潮湿,又绵长。老婆在街对面喊他吃饭,喊了他好几声,都跳脚骂开了,他才听见。

老万噗地吐了烟,可眼前还是撵不走王芳林的样子。他扯扯嘴角,骂自己扯淡不扯淡,可是,走了没两步,他突然想起有个叫张大明的就是羊凹岭人,就高声大嗓门地喊问羊凹岭的张大明来了没?

插图:刘云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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