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栓怕猪把白菜拱掉,有点慌张。老栓跑到地边才发现,里面的黑点是个陌生人。那个陌生人弯着腰,在他家地里拔萝卜。老栓站在地埂上,盯着地里的陌生人看。陌生人低着头,看不清模样。老栓想,这个家伙肯定长得尖口猴腮。
地里的白菜很规整,成排挨着。萝卜长得有些凌乱,但长得很好,它们半截插在土里,半截露在外边,顶着绿缨。吹风的时候,绿缨就摇来晃去。那个陌生人手上使着劲,从地里拔出一个萝卜。老栓听到萝卜断裂的那种脆响,他皱着眉头说,哎。
老栓猜测陌生人长得尖口猴腮,其实没有。那个陌生人抬起头,侧过一张白净的脸。老栓说,这是我家的地。陌生人说,噢,你家的?老栓说,当然是我家的。陌生人甩着手上的泥土说,我有点口渴。老栓说,我家地里没人。陌生人说,我就拔个萝卜。老栓说,你没打招呼,你拔得倒热乎。
要是陌生人顶嘴,他们也许会发生点什么。但陌生人从地里走出来,和蔼地说,我给你钱。这时候,老栓才发现陌生人的肩膀上挂着两个黑糊糊的东西。老栓知道那是两个照相机。老栓看到陌生人用萝卜叶擦掉手上的泥巴,然后摸出一张皱巴巴的钞票。
老栓说,我不要钱。陌生人把钱放回去,憨厚地笑,嗬嗬。老栓说,你没打招呼就跑进来拔萝卜。陌生人眨着眼睛看他,觉得他有点古怪。老栓说,我家地里一个人也没有。陌生人说,我想给钱,是你自己不要。老栓说,我家不缺这几块钱。陌生人提着萝卜,有点尴尬。
老栓说,你们这些城里人,做事没个道理。陌生人递来一根烟,讨好说,老伯,你抽根烟。老栓没接烟,嘀咕说,你们这号闲人,时常背着相机往这边跑。陌生人说,我想去阳关山,你知道怎么走吧?老栓说,顺着湖边走,绕过去就是。
陌生人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说,我去那边拍黑颈鹤。老栓说,我就晓得。陌生人拿着萝卜往石头上砸,把萝卜砸成两截后,张嘴就咬,看起来,他确实渴坏了。老栓说,你们闲得没事做。陌生人说,噢,这叫摄影。老栓说,城里人就是名堂多。
陌生人把萝卜嚼得咯噌响,他边嚼边说,我就喜欢这种安静的地方。老栓说,鬼才喜欢安静!这样说的时候,老栓发现他长着一对斗鸡眼,他的眼珠,就像两只蝌蚪,使劲往中间挤。
陌生人说,水灵灵的,这萝卜可真甜。老栓得意地说,当然嘛,西海的萝卜。陌生人说,你们这里合适种蔬菜。老栓说,不瞒你说,收成确实不错。陌生人说,一年种几茬?老栓说,两茬。陌生人说,其它地方顶多种一茬。
老栓觉得这个人其实不怎么讨厌,他盘腿坐在地边,说,这边地肥,气候也好。陌生人歪着嘴啃萝卜,他啃得满嘴冒汁。老栓从地里抓起一把泥土说,你看,多黑,多酥。陌生人说,听说这些地方以前全是水。
老栓的眼睛陡然明亮起来,兴奋地说,就是,听说民国时,有个县官骑马环游草海,连走三天,硬是没能走完。陌生人说,现在也是个大湖泊。老栓说,比以前小多了,以前呀,啧啧。陌生人说,你见过?老栓说,我当然见过,我以前在里面打鱼哩。
陌生人鼓着腮帮嚼萝卜,他说,现在也有打鱼的。老栓鄙夷地说,他们算啥,你看那个船,小得像只鞋。陌生人说,莫非过去用的是大船?老栓说,当然是大船。陌生人说,我经常往这边跑,我可没见过。老栓说,你这个年纪,当然没见过。
昨天晚上落雨,今天早上就出太阳。蔬菜被雨水滋润得浑身是劲,现在受到阳光召唤,它们就拼命往上钻,好像突然就蹿出好大半截。泥土散出股怪怪的味道,在鼻孔里乱拱,让人感到鼻孔痒痒的。
老栓捏捏鼻尖说,现在打鱼是各打各的,以前我们可有鱼把头。陌生人说,鱼把头?老栓说,就是领头的,几个人搭伙,然后大家推选一个鱼把头。陌生人说,我真不晓得这些。老栓说,我以前当过鱼把头,我可是个打鱼的好手,隔着水面,我也能看到鱼群。
陌生人瞪着两粒斗鸡眼,集中火力看着老栓说,隔着水你能看到鱼?老栓说,鱼在水底经常聚在一块,隔多远也能看到水面微微鼓起来。陌生人说,啧啧。老栓说,打鱼苦哩,尤其是冬天,北风冷得要命,像刀子似的往身上扎,转眼就把你扎个透。
陌生人说,湖里没遮没拦,冬天确实冷。老栓说,打鱼就是玩命,三面朝水,一面朝天嘛。陌生人说,我听老辈人说过,以前的生活条件不怎么好。老栓说,有一次,我差点死在湖里。陌生人没接话,他在啃萝卜。他觉得萝卜开始有点辣。
老栓说,那天早晨,我们到湖里打鱼,收网的时候,横竖拉不动,我是鱼把头,我喊人下水摘网。陌生人拿着半截萝卜,他有点啃不下去了。老栓说,按规矩,谁最后入伙,谁就下水摘网,偏偏轮到三捡。
陌生人说,这个名字有点怪。老栓说,他从娘胎钻出来的时候,滑溜溜的,像条泥鳅,接生婆捉不稳,老是滑到盆里,接生婆把他从盆里捡起来三次,他爹就给他取名叫三捡。
陌生人咧嘴说,这些人真有意思。老栓说,摘网很危险,弄不好要丢老命,听到要摘网,三捡吓得直往后边躲。陌生人说,啧啧。老栓说,我给三捡说,你躲也没用,想吃这碗饭,就得遵守这个行道的规矩。
太阳亮晃晃地挂在天上,非常旺盛。近处是菜地,一块挨着一块。远处是山,它们就像几条安静的狗,懒洋洋地卧着。老栓仰头看着远处,然后摸出两支烟,一支递给陌生人,一支叼在自己的嘴上。陌生人顺手把烟夹在耳朵上,催促说,你讲,你接着讲。
老栓把烟点着,重重抽了几口,说,这个狗扯的三捡啊,他死死攥着船梆,哭着说他爹得病,死时向棺材铺赊账,他跑来打鱼,只是想挣点棺材钱。陌生人说,那年头真不容易。老栓说,我看他可怜,就脱掉棉袄,自己往水里钻,哎呀,那个冷呀,我就像跳进火堆里,全身痛得厉害。
陌生人攥着半截萝卜,听得来劲。老栓弹着烟灰说,摘网不仅要水性好,还要身体好,我的身板结实,但湖底实在太冷了,我也顶不住,刚刚把网推出来,我就昏过去了,他们用棉被把我裹起来,扛回家里,用雪给我搓身子。
陌生人吃惊地说,还用雪搓?老栓说,刚从冰水里出来,不能马上烤火,一烤火皮肤就会脱落,只能用雪先搓胸口,要是不赶紧把胸口搓热,也许就醒不过来了。陌生人感慨说,没想到,打鱼居然这样危险。
老栓说,咦,你怎么不吃萝卜?陌生人说,好像有点辣。老栓说,我给你再拔出一个?陌生人说,老实说,我确实想再吃一个。老栓跑到地里拔萝卜。那些蔬菜挤在一起,不动声色。
萝卜半截长在土里,半截露在外边,它们吸足水分,看起来很壮实。老栓用指甲往萝卜上面掐,他知道,那种掐得响的萝卜最甜。他把萝卜掐得噗嗤响。终于,他挑到一个。他把萝卜擦得白白净净的,然后递给陌生人,他说,你吃,这个肯定甜。
陌生人接过萝卜,歪着嘴巴往上边啃。老栓吐出一口烟雾,缓缓说,那次摘网,我没把老命丢掉,但身子冻坏了,都说我不能生娃娃了,我就想不通,怎么弄成这样。陌生人张着嘴,眼睛不停地眨。
老栓说,我让枝枝重新找个好人家,但她死活不肯。陌生人说,谁是枝枝?老栓说,枝枝是我婆娘。陌生人说,噢,噢噢。老栓说,我总觉得对不起她。陌生人嚼着萝卜说,这种事情,真不好说。
老栓说,看到别人抱娃娃,枝枝就偷偷抹眼泪,后来有福鼎,她就好些了。陌生人说,怎么突然冒出个福鼎来?老栓说,他是我儿子。陌生人困惑地说,你说你不能生娃。老栓说,福鼎是我捡来的,我把他当成心尖上的肉。
陌生人抱着萝卜啃,他啃得很香。老栓说,枝枝走哪里都带着福鼎,简直把他当成宝贝疙瘩。陌生人说,听得出来,她很贤惠。老栓说,我冒着风雪出去打鱼,枝枝就在家照顾福鼎,还给我做皮袄。
几只鸟从前面的庄稼地飞出来,发出咕咕的鸣叫。陌生人抓起相机,急忙站起来,他想拍照,但来不及了。那些鸟儿扑打着翅膀,朝湖边的芦苇丛飞去了。陌生人提着半截萝卜,有点惋惜。
老栓说,我们接着说皮袄的事情。陌生人说,我看时间差不多了。老栓说,我给你说,枝枝手巧,她买来几张羊皮,放在盆里浸水,第二天再捞出来浸灰,就是用东西把皮张上的肉丝刮掉后拌灰。陌生人说,我们穿皮衣,都是到店里买。
老栓说,那时候可不好买,我们只能自己做,每回做皮袄,枝枝都弄得满手血泡。陌生人说,我还要去拍黑颈鹤。老栓说,这个人就是性急。陌生人拿着半截萝卜,好半天才想起啃一口。
老栓说,枝枝还会雪网。陌生人说,啥叫雪网?老栓说,就是把网醮过猪血,然后放在锅里蒸,这样耐用,出水也利索。陌生人说,居然还有这么多门道。老栓说,我有点难受。陌生人说,好端端的,你怎么就难受?老栓说,我想起枝枝的事情就胸口犯堵。
陌生人扔掉啃剩的萝卜,拍着手说,看起来,你的脸色确实不太好。老栓痛苦地说,我心疼枝枝,她瞎掉一只眼睛了。陌生人尴尬地说,我没想到。老栓说,她参加围海造田,后来就出事了。陌生人说,好像是七十年代的事情。
老栓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进泥土,然后说,那时候,说粮食不够吃,就把湖泊扒开,放水造田,那段时间,到处插着红旗,高音喇叭从早到晚放语录歌,还喊口号。陌生人说,我听过这事。
老栓说,泥土湿漉漉的,挑在肩上很重,地上软,走着也使不上劲,我可怜枝枝,让她回家带娃,但她不肯,她要进步。陌生人说,那年代的事情,我们搞不懂。老栓说,好几次,枝枝的肩膀都被扁担蹭破了皮,但她性格倔强,非要抢着干。陌生人说,啧啧。
老栓说,胡杨林那边炸石头,说要筑堤垒坝,枝枝推着地板车去拖石头,没想到,一块指甲大的石片从她的眼里弹进去,她就变成独眼龙了。陌生人想安慰几句,但张开嘴,又不晓得说啥。
顶上传来几只鸟叫,他们抬起头,只看到天上划过几粒黑点,看不清是什么鸟。陌生人说,我还赶着去拍相片。老栓说,我看你应该再吃一个萝卜。陌生人赶忙说,我实在吃不下去了。老栓说,阳关山不远,没几步路。
陌生人看着绿油油的菜地说,这地方可真漂亮。老栓说,你尽说些怪模怪样的话。陌生人说,我喜欢这里的安静。老栓有点不怎么高兴,说,有本事你住在这里试试。陌生人说,我觉得这里挺好。老栓叹息说,想说话也找不到个伴。
陌生人说,以前的时候,这地方的鸟多不多?老栓说,我记得以前湖边到处是鸟,有黑颈鹤、黑翅鸢、白琵鹭、红隼、灰鹤、短耳鸮等,多得数不清。陌生人说,这些可都是国家保护的珍稀鸟类。
老栓说,湖水放掉后,到处种庄稼,鸟儿在湖里找不到吃的,就跑到地里抢粮食,我们经常打鸟吃。陌生人鼓着两只斗鸡眼说,你们竟然打来吃?老栓说,我们还吃鸟蛋。陌生人有点气愤,说你看,你们还吃鸟蛋。
老栓说,后来,我们想吃也吃不到了。陌生人眨着眼,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老栓叹息说,自从把草海的水放干,这地方就变得四季不分,连续多年碰到灾害,鸟兽差不多绝迹了。陌生人说,你们自讨苦吃。老栓说,最要命的是水质越来越差,抽出来的水根本不能用,我们只能跑几里路,去南屯那边挑水喝。
太阳开始收敛光芒,它像个小偷似地悄悄往西边溜去。陌生人抬头看看天色,说,老伯,我还赶着拍相片。老栓说,八十年代说要蓄水还湖,又把豁口堵起来,总算慢慢看到鸟兽的踪影。陌生人说,你们没再打鸟?老栓说,看你说的,以前打鸟,是怕它们争粮食。
陌生人说,恐怕湖泊再也恢复不到过去的面积了。老栓说,湖水蓄起来后,气候也跟着慢慢好转,我们就在湖边种菜,你看这白菜,多嫩,你看这萝卜,多甜。陌生人说,还是你们安逸,四季都有收成。
老栓说,我有点想不通。陌生人说,什么你想不通?老栓说,年青人怎么喜欢往外边跑,挡都挡不住。陌生人说,出去见见世面也好。老栓说,现在村里冷清,想说话都找不到伴。陌生人说,外面能挣钱嘛。
老栓说,我就不信比种菜还挣钱,你看这白菜多好呀,单株大,水分也足。陌生人说,你的儿子也在外面打工?老栓说,看你说的,我家福鼎怎么可能打工,他在省城上班哩。陌生人说,你往后享福了。老栓得意地说,他读书时候成绩就好,大家都说这娃将来有出息。
陌生人说,听说阳关山那边……老栓打断说,我晓得你要说啥,你想说阳关山有黑颈鹤,其实这边也有。陌生人说,我可没看见。老栓说,它们经常跑到我家菜地来。陌生人说,可惜没碰上。老栓说,黑颈鹤有点奇怪,一对黑颈鹤,要是死掉一只,另一只就再也不找伴,总是孤零零的。
陌生人说,我想去阳关山看看。老栓抬腿就往地里钻,他很快从里面提出一条萝卜,他说,你再吃一个。陌生人皱眉说,我满肚子都是萝卜,实在吃不下去了。老栓说,你们城里人就是客气。陌生人说,真不是客气,再吃我就变成萝卜了。
老栓把萝卜塞到陌生人的手里,热情地说,你吃,你吃完这个再走。陌生人想推辞,但实在抵挡不住。他只得把萝卜砸开,硬着头皮啃。老栓说,味道怎样?陌生人没言语,只是满脸苦笑,他心里发狠,他想赶紧把萝卜啃完,然后去拍黑颈鹤。
老栓见他埋着脑袋,拼命啃萝卜,就说,哎,你慢慢吃,没谁跟你抢,吃完地里还有哩。陌生人鼓着腮帮,嚼得攒劲。老栓蹲在旁边说,都说城里人喜欢客套,你还不承认,你看你吃得多香嘛。
陌生人没说话,他被萝卜哽住了,难受得要命。他翻着白眼,使劲拍胸口。他把胸口拍得嘭嘭响。终于,堵在喉咙眼的萝卜,慢慢滑到胃里去了。他张着嘴,不断喘气。
老栓说,啧啧,你这个人真急,像是几辈子没吃过萝卜。陌生人抹着眼角的泪花花说,噢,差点把我噎死。老栓说,我都说这个东西好吃。陌生人说,我现在全身都是萝卜味。老栓说,以后你就吃不到这么好的萝卜了。
陌生人抹着嘴角说,怎么吃不到了?老栓说,听说要大力发展旅游,以后这些菜地不让种了。陌生人说,这事我没听过。老栓说,半个月前,有几个人扛着竹竿,到处丈量土地,我家的几亩菜地也量过了。陌生人抱着萝卜,啃得很艰难。
老栓叹息说,这么好的土地,我实在舍不得。陌生人吐出嘴里的萝卜皮说,肯定有补偿。老栓说,没有土地,我拿啥种菜?陌生人说,还种啥菜嘛,以后去省城享清福。
老栓说,福鼎孝顺,几次把我和枝枝接到贵阳,但我们住不惯,只待几天就跑回来了。陌生人说,你看你这个人。老栓说,看着那些楼房,我总觉得像个鸟笼。陌生人说,看你说的话。老栓说,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我觉得别扭。
陌生人总算把萝卜啃完,他感到有些庆幸,他说,我忙着去阳关山。老栓说,我再给你拔个萝卜。陌生人慌忙把他拽住,说,我真的不能再吃了。老栓说,那我给你带路。陌生人紧紧攥着他的胳膊说,我自己能找到。
老栓说,我们聊得正热乎。陌生人说,我们确实聊得热乎,但我今天赶时间。老栓说,说实话,我觉得你还能再吃一个。陌生人央求说,老伯,我改天再吃。老栓说,你改天还来?陌生人打着饱嗝说,应该还来。老栓叮嘱道,那你改天一定要来。陌生人提着照相机,仓皇走了。
老栓蹲在地埂上,看着绿油油的蔬菜。
萝卜长得有些凌乱,它们半截长在土里,半截露在外边。这里以前是湖泊,湖水把泥土滋养得无比肥沃,萝卜挤在里面,就像大白虫子那样拼命往上拱。老栓似乎想起什么,突然窜进菜地。他从地里提出两条萝卜,然后像只惊惶的鹅,笨拙地朝那个人追去。
2015年12月1日
我把草海揽到怀里(创作谈)
曹 永
曹永, 1984年生于贵州威宁,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杂志。本期“金台悦览”刊发曹永的原创短篇《萝卜》,以一段草海湖萝卜地里的偶遇、一场偶然发生的对话,宛转写下草海湖的变迁,写出时代环境与围绕草海湖生活的人们面对的变化。用作者的话说,他“把草海揽到怀里”。小说的好处是,故事之外,还可以有更多的思考。
黔西北山岭起伏,沟壑纵横,绝少有平坦之地。然而,在威宁城畔,竟有一个宽阔的草海湖。据说,许多年前,这里并没有湖,只有一片丰美的草地。咸丰七年,陡然暴发山洪。洪水猛兽,多与灾难有关,但这次百余年前的山洪,却给黔之西北带来意外的礼物。洪流夹着泥石,堵住洞穴,积水成湖。
威宁属夜郎故地,尽管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淡水湖,但不肯接受事实,仍然固执地称之为海。想来,这并非夜郎自大,只是乌蒙地区,好不容易拥有这样一个湖泊,人们更愿意给它取个雄壮的名字吧。
记得第一次去草海,我只有十几岁。当我看到眼前宽阔湖面时,激动得热泪盈眶。我看到几个小孩蹲在湖边洗手,我对他们非常羡慕。他们竟然如此奢侈,即使洗手,所用的也是一片湖泊。因为,当时我所居住的乡镇还没有接通自来水,为了挑水饮用,肩膀上的扁担着实让我吃尽苦头。
威宁属喀斯特地貌,而且处高寒地带,不仅石漠化严重,温差也大。但草海湖畔,却始终山岚连环,浓绿无边。当许多地方霪雨霏霏、薄雾冥冥时,而草海湖畔附近几里,却仍是惠风和畅。
草海凭着优越的自然条件,引来许多珍稀鸟类,有白头鹤、黑鹳、白鹳、白尾海雕等国家保护的一级珍禽;也有白琵鹭、白尾鹞、游隼、红隼、灰鹤、短耳鸮等数十种二级保护鸟类。尤其珍贵的是黑颈鹤,腿长颈细,体态优美,据说存世量已经不多。
草海面积虽宽,水却不深。清澈的湖里,尽是绿茵茵的水草。仅绿藻门、硅藻门、蓝藻门、隐藻门和黄藻门等浮游植物,就有九十多个属种。水生高等植物,也有近四十余种。各种水草,在湖底垫起一层绿茸茸的柔毡,花朵或红或绿,或黄或紫,零零碎碎地点缀其间,犹如水墨画卷,煞是壮观。
跟外地的朋友闲聊时,都不免聊到家乡。他们向我炫耀自己故乡的名山大川,或者名胜古迹,我也不甘示弱,就像一个摊贩,向他们销售家乡的民族风情以及山川地貌。并且,我把自己的文学地域,置放在黔西北这块偏僻而神秘的土地之上。不少读者看完我的作品,果然受到蛊惑,纷纷表示要去我的家乡看看。
我想用自己的笔墨,临摹这片土地的大山大水。最近的作品,就是对这片镶嵌在云贵高原的湖泊,进行一次速写。在梳理草海的演变轨迹时,我发现自己探索到的,不仅是一个湖泊变迁史,还是一个时代发展的脉络。
据传,草海湖的宽度,曾数倍于此。上世纪五十年代与七十年代,经济薄弱,于是先后两次围海造田,排泄湖水,准备开垦田地,种植庄稼。破坏环境的结果是,方圆百里变得四季不清,灾旱连连。
于是,人们决定恢复草海湖。经过多年的治理,草海湖终于重现光彩。青山碧水,不仅唤回逃离鸟类,也引来许多游客,让这块偏僻之地,变得热闹非凡。让人感慨的是,当年缺少土地,人们敢于扒开堤坝,向湖泊索要粮食。而今,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乡下的劳动力,却被商品大潮席卷而去。
年轻人离开了,现在的山村,所剩下的不仅是荒芜的土地,还有许多留守儿童与空巢老人。现代文明与乡村文明的冲撞,是乡土社会发展的必经过程。但现代文明势不可挡的裹挟,到底给乡村文明带来多少内在的激变?它的伦理秩序、文化精神是否依然存留?在这个文明嬗变的时代,我们对山区农民的命运,应该有更多的关注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