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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李路平:群里的母亲

由于突发新冠肺炎疫情,各地人口流动受到严格限制,可是作为街道清洁者的环卫工,每天还是需要戴着口罩,按时上班,清扫给每个人划定的路段。作为乡村环卫工的管理者,反而“足不出户”,他们需要及时掌握工人的动向,体温是否正常,是否出工,路面是否打扫干净,情急之下,建了一个微信工作群,每天工人上班的图片,需要定时发到群里,以便记录存档。

这样的举措,对于像我这样工作离不开手机、电脑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不便,对于乡村环卫工这个群体,却是一个问题。组成这支队伍的人,几乎都是村里伯父伯母和大爷大妈,年纪已经不小了,他们对智能手机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不说他们,母亲还不满六十,按键手机都不大会用,除了接电话,似乎从来没有给我拨打过电话。她被她姐姐,也就是我大姨拉进这个队伍后,成为唯一一个没有“一本通”(认定登记的贫困户)的环卫工,每天负责从家门口到大队部(村委)一里多的路段,外加清理大队部门前集中放置的垃圾桶,一天两次。她总是紧赶慢赶,很像我以前上学的时候。

自从田地荒芜种不了后,母亲就总想找个别的事情来做。水田就是这样,几家不种,其他人就会跟风,多一些不种后,剩下的人家想种也种不成。地是需要养着的,水田尤其要成片养,不然留不住水,累死累活也没有什么收成。她大半辈子都是和土地打交道,地坏了可惜,生活也会过下去,扫地可以让她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虽然不多,但勉强可以维持乡下的日常开支。母亲很看重这份工作,尽管最初几年,她和其他人做一样的事,也许做得更多(有些贫困户做工就像走过场),工资却只有几百块钱——拥有“一本通”的人的工资一半。但她仍尽职尽责,有时打电话聊起,她总会说,这个事情比种地好多了。其实,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她的非贫困户身份,总怕哪天就“失业”了。她做得细致认真,陪着小心翼翼。

家里没有被界定为贫困户,主要是因为我。我在外省一个文化事业单位上班,有“国家干部”的身份,全年工资总额超过了界定标准。只是家里仅有我工作,城里消费高,钱都花在房贷和饮食交通上,很难照顾到父母。我总是感觉惭愧,不在他们身边,又没有钱,便会自私地想他们也有点收入,可以让我稍微宽慰一点。母亲的收入几乎满足了他们在老家的开销,他们没有主动问我要过钱,偶尔电话中会说到过年过节,大姐会给他们打几百块钱,那个时候我就会想,我也应该在一年中的几个重要时节,给他们转点钱。只是都转得不多,一千两千的,过年给他们包红包,也是每人两三千块钱,一年下来给不了多少。

母亲成为环卫工,眨眼就做了几年。这几年正是我毕业求职又换工作去往另一个城市的时候。我心底里感激母亲有这样一份工作,可以让父母在老家不至于那么拮据,也可以让我稍微缓一口气。武汉封城前一天,我刚好从南方回到老家过年,没过两天,村干部过来排查,然后就是拿着喇叭的宣传队在村里游走,告诫大家不要出门走动。母亲的工作一直没有停止,整天在外面清扫,刚开始那些日子没发口罩,母亲一直套着她的防寒面罩,遇到人就离得远一些。随着局势的严峻,喇叭响得越来越勤,环卫工人终于戴上口罩了,出门在外的人也几乎销声匿迹,微信群就是那个时候建起来的。

母亲的手机是老款的,无法安装微信,帮母亲在群中“打卡”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我身上。我为这个对策感到哑然,进了群就得到证实,群员几乎都是环卫工的家属,使用智能手机的年轻人。群主发了几张样图,要大家按着那个样子拍照发到群里,每天都要“打卡”。当然,母亲并不知晓这个词,面对镜头她有种与生俱来般的庄重感,把这看成一件尤为紧要的事情。她会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衣服整洁,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扎好,然后穿上红黄配色的环卫工背心,先要测量体温,在家门口拍一张拿着温度计的照片(根本看不清度数),再提着扫帚和畚箕出门,听候我的安排。

一路上,要在几个点给母亲拍照,尽管是她劳作的身影,透过手机镜头也有了一些喜剧的意味。母亲多年前患上甲亢,做“甲减”的时候伤到了,此后身体就很瘦弱,怕冷,冬天穿得多,镜头中的母亲显得有些臃肿,清扫落叶的动作却有力,因为紧张,甚至有些不自然,还会笑场。母亲是个细致的人,尽管此行更重要的是拍照,但一路上的落叶和生活垃圾都被她收拾得很干净,一小段路花了很长时间。除了几个点外,我还给她拍了很多工作照。所谓的点,其实就是把分配给她的那个路段分成几截,分别在每一截拍几张,这样就表示她完成了全部工作。比如离家不远的祠堂前,那是家族宗祠,前些年翻修一新,成为村里留守老少的一个休闲去处;又比如村小学原校长的家门口,他家养了一只黑狗,见人就叫;再就是大队部门前的垃圾桶旁,那是最难处理的地方,她总是和大姨一起清理,有时我会帮着母亲捡拾、清扫一下,不过在那里我会很拘束,好像清理垃圾会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工作时的母亲尤为认真,好像把整个自己都投入进去了,镜头里的身影,显得自然平和,亲切温暖,就连那红黄相间的工作服,似乎都不那么扎眼了。这是一个和过去完全不同的母亲,以前她扛着锄头早出晚归,天黑完了还没回家,如今除了集体劳动,她总有些时间可以让自己休息一会儿。我不知道如何从她的外表变化去描述这种差别,她仍然那么单薄、谦卑,仿佛谁都可以对她颐指气使,而她只会沉默地顺从。不过,她的眼睛似乎更有光了,过往的劳作让她疲惫不堪,行动迟缓,如今她有了更多的话,手边好像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整个人更活泛了。

每天九点左右,微信群里就会有人陆续上传照片,都是一些衰老的身影,举着体温计,戴着口罩挥舞扫帚,在不同的路段打扫。他们有的抬头面对镜头,表情漠然,既不自然也不像表演,仿佛只是偶然对视,流露一瞬间的凄苦。他们大多是女性,有的我认识,绝大多数都很陌生。长久离乡,记忆中便留下了一段完整的空白,时间又如此粗粝,在每个人的身体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线条,日积月累,往日的熟悉被削刮得不见踪影,只剩下一些似是而非的神情,在我的脑海中起伏,想要问候,却又不敢打招呼。有时候,那些身影的背后,会有其他的路人,他们偶然进入镜头中,带着好奇窥探,动作与表情都有种欢欣的意味。但他们站立之处,让我溢出更多的怀乡与温柔之情。时光荏苒,土地仿佛依然保持着它们原本的模样,那条通往山中的小径,在两口山塘和竹林掩映中消失不见;那座混凝土桥,每次都让我胆战心惊,它的栏杆上覆满尘土,早已没有最初的光彩;那条去往江边的路,熟悉而又陌生,如果童年有过探险,它就是通往秘境的通道;那个小小的十字交叉路口,过去那么逼仄拥挤,如今也未改观,旁边的引水渠还在,田野荒芜,再没有抽取的江水流经其间……

与其说亲切,不如说是漂泊在外的游子的故乡身份得到确认。人间一世,算不上沧海桑田,离开再久,叫做故乡的土地,仍旧会有一个地方,在某个瞬间将你击中,打开封存在脑海中,那失落已久的记忆地图。我就是被击中的其中一人。我没有想见,会在母亲的工作群里,收获内心的波澜。母亲始终在这片土地上活着,她比我更熟悉周围的人与物,能够更清楚地说出村庄的变迁,有时候她和父亲会暂时隐瞒,等到时机合适时,就会对我和盘托出。相比于土地风貌的变化,他们更留心人事的变换,周围家庭的喜忧,他们看在眼里,落入肚腹,过后借由什么话头,就开始了这种重溯记忆之旅。这样的倾吐往往使我震惊,在他们的口中却是轻描淡写,我想这并非是事不关己,而是时间的结果,它让人度过半生,懂得了内心的持重,可以平静地流露悲欢。

我选取了几张为母亲拍的工作照,也发进群里,又逐一打开来观看。母亲的衰老近乎缓慢,我不知晓自己为什么竟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她身影瘦削和肤色暗黑的缘故。来自甲状腺的疾病始终折磨着她,左旋甲状腺素钠片她已服用多年,并且将继续服用下去。她的寒性体质极易引起上火,几乎每次在电话里,她都会提到吃了什么引起上火,又如何通过绿豆汤将火气排散。那些滋补身体的营养品,对她而言,无疑是可望而不可及。她想要自己的身体健康起来,这也是我们的愿望,却总由于营养品引起消化系统的不良反应,尤其是上火,而不得不刚开始就停止。她不得不只吃最清淡的食物,如青菜、肉汤,烹炒的食物让她望而却步。她暗黑的肤色,来源于外祖父和外祖母。不知是长期的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风吹日晒的结果,还是长期得不到足够休息,营养不良,他们在我有记忆之日起,肤色就是那样暗淡,尤其是外祖父,身材很高,但长得黝黑精瘦,脸上没有一丝油光。这样的肤色会让人很早就显出老态,这种老态,或将从此伴随他一生。尤其像母亲这样瘦弱,这种老态似乎很早就在她的脸上浮现,那张清瘦的脸从未丰盈过,皱纹好像也很难在她皮包骨般的身体上施展功夫。唯一显见的衰老,就是她那一头略显稀疏的头发,从浓黑渐变暗棕,如今显现一丝一丛的灰白。它们在照片里如此显眼,在红黄相间的工作衫的映衬下,依然很难被忽略。

或许是我离家太久,在家的时间太少,那些原本悄然难辨之事,在时间的隔断下,犹如跳动的彩色灯盏,每次重逢,都按下了一个开关,相应的色彩便会亮起,如此分明,很难假装未曾注意。这些照片与其他人的排在一起,在统一的外在着装下,并不独异,母亲的衰老被记录在镜头里,在影像中又被定格了一次。

这个工作群每天跳动的,都是一张又一张的照片,从无其他,这也间接地说明,发送这些照片的,并非镜头中的人,而是他们的亲属。犹如我,出于工作的需要,按时拍好照片,然后提交,我们彼此并不相识,和这份工作也无半点关系,所以无话可谈。我们如此操作,只是为了家人能够继续从事这份差事,毕竟相对于务农,它的收入更为可观。似乎看起来,我也参与到了这份工作中,至少帮助母亲完成了工作的一部分,在这个规则中,她是否真的清扫了道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照片。

有时我出于慵懒或走不开身,便会让母亲独自出工,我从相册中找到未曾发过的照片,发送到群里,也未曾被识破过。这并非弄虚作假,母亲确实出工了,那些日子疫情有加剧的趋势,需要尽量减少人的流动,甚至要求一家一户只能一人出门买菜或采购生活用品。特殊时期,负责乡村环卫工日常管理工作的人也暗示,一次可以多拍点,定时发送,毕竟出门的人几乎没有了,道路也不用像往常那样勤于打扫。群里的其他人同样如此,每天发送的照片,几乎都能看出来是同一次拍摄,这又何须过多苛责。哪怕有些人确实爱贪便宜、钻空子,大多数人还是勤劳本分的,无需摄像头的跟踪,他们就会按时来到自己负责的路段,一点点将它打扫干净。大姨以及住在她家隔壁的一个伯母,这两个我很熟悉的人,我几乎每天都能够看见她们劳作的身影。特别是那个伯母,她包干的区域包含了我家门口的坪地,一个三面环水并且被竹木环绕的地方,每天都会落下无数的叶子,她早早就会清扫到这里,并在这块不大的地方花费很长时间。我站在门口时,偶尔会和她打个招呼,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沉默地清扫,然后悄然离开。

母亲和她们一样,总是要把每个地方都收拾干净了,才会往前走,有时候为她拍照,拍完了她仍在清扫落叶,我就会无聊地走来走去,往前或者往后走一些,打发无事可做的时间。面对母亲从事这项劳作时,我想要帮她尽快做完的热情并不高,相比于城市的清洁来说,乡村的清洁工作要轻松很多,处理的也都是落叶和少量的生活垃圾,人口稀少,往来不多,不用把一整天的时间都消耗在这里。对于母亲而言,这确实比种地轻松多了,对于无所事事的乡村晚年生活,这无疑也是一个不错的排遣。

这样想可以减轻我的负罪感,陪伴,有时候略显生硬的撒娇,在母亲面前还是能够奏效。年过三十,未婚,不像村里比我更小的人,早已有了三四口人的家庭,我还无法给父母带来那种他们理应拥有的天伦之乐。我不知道怎么弥补,在外时只能每周打电话问候他们,嘱咐他们保重身体,回家了就帮家里置办一些什么,给他们发个红包,尽力包揽日常琐事,陪他们说话、看电视。我不愿把世事艰难挂在嘴边,让他们徒增烦恼,更愿意像当初他们哄着我一样,给予他们更多的慰藉和安心。那场原本不知道将延续多久的疫情,在我回家的两个月后,终于得到了有效控制,跨省的流动逐渐恢复,这个漫长的“假期”最终在三月结束,我回到了工作的城市,隔离期满后又投入到工作中。

刚回去的那些日子,我还在群里发一些母亲扫地的照片,应付交差,直到乡村的抗疫措施松弛下来,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秩序,这项特殊时期的工作才告一段落,我也不再参与其中,成为一个旁观者。

不用发送照片打卡后,有一段时间这个群沉寂下来,滑落到我微信聊天记录的底端,让我想不起来有过这样一个我以局外人身份加入的工作群。直到某一天,它又弹跳上来,占据了微信聊天的前排,重新进入我的视野。更新的都是日常工作安排。为了省事省钱,原本只用负责道路清扫和处理生活垃圾的环卫工,时不时就会被安排去参加集体劳动,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集体劳动原本应由村里专门雇人完成,工资按日结算。周末与母亲说起这件事情,她问我怎么知道的,我便把群里的消息告诉她。在他们的印象里,只要我说,某件事我是在手机上看到的,父母就会问,是他(她)发给你的吗?一般我都会说是,如果事件涉及对方是女性,我就换个说法,以免带给他们不必要的猜疑。我很难和他们解释QQ、空间、微信、朋友圈乃至微博,与他们所知的电话和短信之间的差别,这种不是点对点的,公开或半公开的交流方式,对于没有切身体会过的人,是很难理解的。

最初我也感到气愤,尤其是听母亲说,同样作为环卫工的某个熟人,因为与某个乡镇领导有亲戚关系,她每次参加集体劳动时,都会另算工资。这样的不平等让我更加愤懑,我上网搜索与环卫工有关的条例,想知晓他们的责任范围。在某份条例中,确实有条款明确了他们需要参加一些集体劳动,但未说明另算工资。我又问了邻县一个担任基层公务员的朋友,他说每个地方都各有不同,有的会发,有的不发,没有明确规定许可或禁止,我只能作罢。

工作群重新浮动出来,大约是负责人发现了它的便利之处,不用点对点打电话通知每一个人,让他轻松不少。每一天傍晚,他都要发布次日的集体劳动信息,不是某段检查小组的必经之路,便是某个藏污已久的水塘,要么去江边除草,或者干脆去某个农场或工厂(最为可疑)。除了时间和地点,一般还会嘱咐工人们带上什么工具,他把所有工具的学名都换成了与家乡话对应的同音文字,以便群员一读就知道,应该告诉爸妈或爷奶带镰刀还是锄头。这在我所有加入的群中,颇为特别,又颇为滑稽。母亲对这样的劳动,并没有过多的抱怨,拿了几年比别人少一半的工资后,她的待遇终于和其他人差不多了,她仍然小心翼翼,用沉默和踏实的劳作,试图在人群中隐藏自己非贫困户的身份,期望能够一直做下去。累是必然的,母亲的身体本来就弱,为了表现自己的工作态度和能力,要比其他人做得更多更好。有次她说,那些负责检查的人都说,她清扫得干净,不偷懒。我不知道这与她始终在岗位上未被辞退有无关系,然而那些在母亲口中,懒惰旷工的“一本通”员工,也不见辞退一人。

不记得从哪一天起,这个乡村环卫工的群又开始被工作照刷屏,都是由负责带队的群主发布的,不再是清洁工的家属。我起初并不在意,那都是一些特别随意的照片,角度不正、晃动导致的模糊,大多是背影和俯身劳作的身影,辨别不出究竟谁是谁。我也没有时间和精力点击,群太多,几乎都没有了阅读的欲望,我把跳到前排的群消息逐一删除,看看朋友圈的动态,然后息屏。

直到有一天,我偶然点开时,在那些没有任何美感的照片中,竟看见了母亲。我一张张看着,那些图片在缓冲中,从模糊变得清晰,那些人物和场景也显现出来,熟悉而具体。十几张照片,母亲唯独出现在那一张上,拍摄者可能出于无聊,随手拍下了这些相片,似乎想把周围的一切都摄入镜头,分给每个人的机会都只有一次。那都是故乡常见的风景,新旧杂乱的房屋,墙面上雨水冲刷的褐色痕迹尤为明显,落满尘土的道路,早已失去混凝土的模样;高大或单薄的树,榕树、樟树或朴树、枫杨和乌桕树,它们立于道旁或田间,浓绿而茂盛;还有用铁丝网或竹片围成的菜地,也是青葱一片,洋溢着不可阻挡的生机。只是照片中的地方熟悉而陌生,那些亲切的风物和身影,仿佛隔着屏幕也能听到乡音和闻到淡淡的植物气息,而我却说不准确,那究竟在村南还是村北的某处,离乡十多年,脑海中的地图愈发变得淡薄,冲刷出一大片的空白。近乡的怯意在千里之外突然涌上心头,我又回到拍有母亲的照片。

那是一张竖直拍摄的照片,照片的焦点,是一条早已捡拾干净的浑黄的混凝土路,由此分成上下两部分,下部被道路填满,上部又可以分成四份。左半边摄入了一面三角形的墙体,底部是一条隐约可见的干涸的雨水渠,墙面没有粉刷,呈砖红色;一楼两个细小的窗户孔旁,钉有四根平行的褐黑色木条,大概是铺过塑料防雨布,塑料氧化后,被风撕扯得一干二净,不见踪影;二三楼装上了推拉窗,二楼的窗户拉开了一半,印花的窗玻璃斜印着青绿色,大约是树影的反光。右半边是矩形的楼体,它的上下两层粉刷了石灰,二楼也是推拉窗但并未打开,这是农村砖房的标准装修;窗下三十厘米处是一排四根电线,斜穿过照片的右上角;一楼露出半扇铝合金门,墙基一米高粉刷成灰色,是另一道装饰,乡下灰大,雪白的墙面蒙尘已久,显出一片片暗黄。上半部分是一些高大的树,树身斑驳,枝叶松散,一棵紧挨着另一棵,绿叶稀薄处,映照着莹白的天光,因为像素的缘故,无法放大辨认,它构成了照片四色中的绿。四个人影夹在中心点偏右上的位置,母亲就在最左边。

他们应是集体劳动之后,正在返家的途中,人群最后一个戴着草帽、右肩扛着钉耙的男性,身影看起来并不衰老,洗得泛白的蓝色衬衫背后,汗水已经洇湿了整个背脊。中间两个妇女拿着铁锹和畚箕,低头往前走着,穿着大花色鲜艳衬衣的那一个,似乎是大姨,她前面身形矮小,穿白色碎花衬衫、戴着袖套的,大概是挨着她家住的伯母,但我并不能肯定。在我近乎异乡人般的眼中,村里身形相似的人有很多,他们年轻时或许各有不同,而衰老却将他们塑造得越来越相似。母亲那顶淡黄色草帽的帽檐,在定格的镜头中显得尤其宽大,离开房屋的遮挡,走进了下午并不强烈的阳光里,颜色更加明亮。她的头向左侧微抬,正注视着远处的什么,镜头中无法看见,身上是那件穿了好多年的红白细格子衬衫,母亲瘦弱的双肩难以将衣服撑满,看起来稍微有些长了,在镜头中泛出一条竖直的粉红。她的左手挽着一个蓝色塑料底畚箕,畚箕口露出一截木头手柄,里面大概放着一把蔗刀或禾镰,用来清除杂草,畚箕在光线的映衬下,仿佛显得比别人的干净许多。她的影子落在左侧,比她的身影稍微短一些。几个人应是往南走,路的尽头往东拐消失在红砖墙背面。

一行人靠右走,在他们左后方,是我家的泰迪狗“饼干”,这是二姐的儿子给它取的名字。这条狗,也是二姐带回的诸多条狗中,最近一条的后代。那条叫做“糖宝”的母狗,过于温驯,对每个人都充满热情,被二姐带回老家后,数次走失,并最终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中。它被人抱走的时候,“饼干”还未断奶,向来胆小,一看见人就钻进老厨房堆积的木头底下,那是“糖宝”生它的地方。家里只剩下“饼干”的时候,它起初总是在家门口,目送着母亲出工,一路清扫过去,胆子大了点,就像“糖宝”一样,整天粘着母亲,走遍了村里的大路小路,它的胆小令它时时跟在母亲身边,至今没有走失。由于父母并未将它当成宠物对待,也没有时间给它打理毛发,镜头中,“饼干”原本洁白的身体,就像一团在尘土中滚动已久的棉花,毛发污黄打结,像一条流浪狗,像堆积在路面的一团黄土。它的尾巴半夹,头向右扭,嘴巴因为炎热微张,眼睛注视着后面的人。

照片的中心点压在浑黄的路面上,拍摄者拿着的手机与水平面呈大约六十度夹角,这样随意的拍摄,仿佛一个胆怯的偷拍者,不敢明目张胆,只求蒙混过关。其他照片也是如此,没有一个端正的视角,人影、房屋、树木甚至道路和山峦,在不同的角度下,呈现歪斜的姿态,让看见照片的人,总是想先把它们裁剪一番,才能安心地查看。显然,这种拍摄只是工作需要,年初是环卫工自证工作属实,如今,镜头外的人则需要自证工作已落实,时间、地点、人物,只要照片能够提供相应的信息,便算有效,谁又会管照片的美感呢。尽管这样的镜头让我感觉不适,我还是下意识地把这张照片保存到相册中,并删掉了多余的群消息。

从那次开始,我就会留意那个群的消息,里面时不时就会出现一长串照片,看见后,我便一张张打开,看看母亲他们又在从事怎样的集体劳动。可能是我家附近比较干净,没有需要集体劳动才能清洁的地方,每次看见的,都是陌生之处。有的照片中,背景里是白墙蓝顶的铁皮厂房,一群人在草木丰茂的沟渠中清理杂草,砍倒横生乱长的树苗。有的照片,他们围在一个水塘边,拿着钉耙与铁锹,打捞塘中的枯枝与生活垃圾,很多人家都把水塘当成了天然的垃圾桶。极少的照片里,母亲会出现在中心位置,要么举着锄头在某段围墙边松土,到处都是刨下来的杂草,要么就是担着一对树胶桶,压弯扁担的重量让她眉头紧锁,领头走过凹凸不平的田埂,把水浇到某块地里。还有的照片里,前一天他们还在围着一棵樟树的花坛里碎石松土,第二天就已在坛中种好了绿植,那些颜色不一的植株,有的连我都不清楚叫什么名字。电话里,有时候母亲会说到他们种下的观赏植物,也说起有人会把好看的偷偷带回家种植。有一次,她饶有兴致地对我说,家里大门口也种了两株很漂亮的花,是大姐一家从云南带回来的。只是在她的描述中,我很难猜到他们种下的究竟是什么,这个好奇心一直到过年放假回家,我才认出那两株花木是三角梅,它们长达半年的花期,让我所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时不时会被它们一丛丛紫红色的花火所笼罩。那是种植简单又热情似火的一种花木,被父母种植在家门口,似乎也歪打正着,别有一种寄寓。

还有的照片,不知道在学校还是某个厂房的外面,环卫工分散在道路两边,有的用手拔铁线草,有的用镰刀砍构树,被砍倒的构树就在镜头前,泛黄的刀口还能看清树的年轮,一圈或者两圈;宛如绿色三叉戟的叶片倒伏过来,背面要比正面白一些,透过镜头似乎都能够感受到叶片上细小的绒毛;铁线草一堆一堆地摆在路边,夹带着落叶和泥土,挤挤挨挨地装满了畚箕。母亲大多数时候穿的都是那件红白细格子衬衫,大概被她当做了工作服,这种长袖的衣服很适合在做清除类的事的时候穿,比如砍树和除草,手不会被草叶划伤,也可以阻挡蚊虫叮咬,避免引起皮肤的不适。偶尔能见到她穿着另一身:绿色碎花长袖的衬衫,蓝布裤子,穿在身上显得异常肥大。那应是很多年前才有的布料,住在城中的伯父伯母,多年前返乡时,总会带回来一大堆旧衣服,如今父母做工时,还是会挑出那些衣服来,仿佛到现在还没有把那些衣服穿烂。她有时蹲在沟渠和路边认真做事,有时提着畚箕去倒割下的野草,有的照片中她似乎在看着镜头,或者在和某个人说着什么。在这些无意间被拍下的照片里,瘦弱的母亲无法撑起包裹她的衣裳,从远处看起来,她给我一种无力感,整个身体往下垂落的感觉。也许伯母的衣服确实不适合她,更有可能是,母亲在我无法过多照顾之时,迅速地衰老了。我将那些照片放大,近在眼前的母亲似乎已有一些躬身驼背,双手下垂,嘴唇紧抿后嘴角微微向下弯曲,双眼在模糊中,也透露出一股疲累感。我一下子不敢再看下去,她看着镜头的双眼,好像也正在看着我。

群里的母亲显得那么柔弱,在偶然拍到她的照片中,和其他人相比,她也显得清瘦,尤其在一张拍到她拿着铁锹、提着一畚箕割下来的野草往远处走去的照片里,她的双腿在那条蓝色的裤子里面,就像两根细瘦的竹竿,她的整个身体都被这两根竹竿支撑着,在时间之河里一次又一次泅渡,仿佛没有尽头,永不终止。也许在别的眼睛看来,这群年纪差不多的人并无两样,无非都已不再年轻,而我却无法长久地注视这张照片,它完全触发了我作为人子的羞愧感,以及逃离到别处的懦弱。

有次休假回家时,我看见“饼干”病怏怏的,趴在门口一动不动,这才从母亲那里知道,天气寒冷,父亲却仅在门口扔了一件破衣裳,当做它的窝,没有把它安置到一个更暖和的地方,它已经感冒了好多次。我立马在网上买了泰迪穿的衣服,还有几包狗粮。我想看看它是否还有其他的不适,我常年在外,“饼干”和我并不亲热,它会对着我摇尾示好,当我走近时,它又会快速地远离。刚回家的几天,很难走近它,慢慢终于可以让它停住的时候,我才发现,由于皮毛过于密长,它的排泄物粘在身上无法脱落,这些污秽之物,令它感到尤为不适,所以当父母看见它经常拖着后腿在地上磨屁股的时候,这些脏物导致的清洁问题已经特别严重。我查看时,发现它的后腿上和尾根处,已经破皮发炎,有了脓肿,可能还会发痒,让它时不时就要重复那个动作。母亲看见后,也分外震惊。我感到特别生气,责怪他们没有将它照料好,只是说了没两句,我就停了下来,找出剪刀,把那些粘着粪便的毛发剪掉,找出药棉和木子油,将木子油擦拭在“饼干”发炎的地方。这也是母亲的意见,通常他们手脚破皮发炎,就习惯用木子油来消炎,瓶中仅有的几十毫升液体,已经使用了十几个年头。我不知道这种东西对它是否有用,但擦拭了总比什么也不做好,几次之后,“饼干”发炎的地方居然奇迹般地愈合了,那个时候,买给它的衣服和狗粮也被父亲取了回来,看着它恢复往日的生机,我心底竟涌起一丝感动。我想起了十几二十年前,家里有一只叫“星”的狗,和我尤其要好,却由于误食了毒物,当我放学回家时,它已经站立不稳,肚腹翻涌,嘴里不断吐出白沫。我不知所措,恐惧让我步步后退,看着它在爬向我的途中,停止了呼吸……

父亲怪我对一条狗太好,言外之意,大约是家里生活并未转好,他们都还在为活着奔波,怎么可能像有钱人家那样,给狗置办各种东西,把它当做人来对待。我无法向他流露我对“饼干”的感情,在内心的最深处,我很感激它在父母身边的陪伴,在某种程度上代替了我,它就是我那份难以言说的情感的外在投射,包含着谦卑、愧疚、苦闷和无能为力。它并不求家庭富贵腾达,需要的仅仅是寒冷时一个暖和的窝,和饥饿时的一口粮食。它能够给予这个家的,却是一种生机,不论是摇动的尾巴,蹦跳的身子,或对暗夜与陌生人的吠声。它让沉闷的生活生动起来,能让人感觉到什么是依偎和爱。

正如我一直想要给予他们的,只是面对当下的境遇——他们把毕生积蓄掏出,为我在一个陌生之地递交房屋的首付后,仍要自己谋求吃食——这种给予是否太过虚无?我无数次怀疑自己已经误入歧途,我想过改变,往外面投去一份又一份的简历,探问身边的亲朋,只求有个地方能够接纳我,提供一份合适的薪水,让我果腹之余,也能够让父母安心,不用再在风吹日晒下,挺住病弱不堪的身躯。我所求无多,只愿问心无愧。

乡村私建房屋被严令禁止后,做了一辈子泥水匠的父亲便失业了,赋闲和年华老去,让他开始忍受病痛的折磨,日渐颤抖的手,数次摔伤的腿,劳损的腰和颈椎,无时无刻不在向他索要过往的报偿,日常生活的担子,便落到了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的母亲身上。这份工作尽管不算体面,却有了稳定的收入,让原本应由我挑起的担子,暂时又被分担过去一部分。被慢性疾病折损身体的母亲,坚持了这么多年。在他人的镜头里,她总是在远远的某处,面容难以看清,在我新年为家人拍下的全家福中,母亲眼角的皱纹,还有额头的白发异常显眼,那双裸露在外的双手,皮肤松弛,关节肿大,垂落在穿着花袄的身体两侧,她的眼睛半眯着,在子女和外孙辈的环绕中,露出幸福的微笑。

也许那一瞬间她相信,幸福的生活是能够依靠勤劳创造的,然而一个多月后,她就被告知,乡村清洁工作被外包出去,改由私人经营,因为没有“一本通”,她做到那个月底,就不用再去了。

【李路平,作家,现居南宁。已发表散文、小说等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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