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哀此生民,一诺倾家平祸乱;长留佳话,万人空巷悼英雄
白建见剧孟回时,未走来路,却由五岭东峤(大庾岭)翻山而过,又是一路绕越,晓夜急行,好生不解。笑问道:“剧兄这样走法,又远又难行,可有甚事么?”
剧孟道:“南越王赵佗正在搜集明珠,我们这次采珠历时多日,当无不知之理。自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无所得,也还罢了,偏是粒粒匀圆,为数又多,末两次所得,更是希世奇珍,连较小的几粒,也价重千金;风声传出,他决不会甘休。归途不仅要快,还要东西绕越,避人耳目,事先把众人和所贩货物,打发回去,也是为此。在未离越境以前,真不可大意呢。”
白建知道剧孟行事慎重,素喜防患未然,听过也就放开。
剧孟先由南方贩来的货物,业已运往淮南,因车船较慢,事前估计,连采珠耽搁这十多天算在一起,也还要迟到半个多月;吴王刘濞正以重价买珠,上次又曾嘱托,归途便往一试。依了曾厚、倪猛,连最后月夜所得宝珠,也全带去,叫他见识见识。剧孟笑道:“吴王既贪且狡,休听他话说得好。此事只可试探着办。”随命曾厚、倪猛把内中二十多粒大珠,连同月夜所得,谨藏身旁,送回洛阳;只带三百多粒珠子往见刘濞,下余均交白建藏起。这些珠子虽然都是挑剩下来,大小不―,也不尽圆,但比刘濞上次所买的一百粒,要强得多。
剧孟见刘濞喜爱那珠,便送二百粒与他,下余百粒,随便给价,答话非常和气。
刘濞先前所买,实价每粒只银十余两,一时高兴,当众说了大话,想不到剧孟会买回这许多,又比他的珠好,珠价自然不能少给,没奈何照着百两银子—粒计算。剧孟知他肉痛,只收所给珠价的—半,就这样连赠珠算在—起,还比原值多了好几倍。刘濞因剧孟—再谦让,珠子又好,非但不再悔恨,转觉剧孟慷慨豪爽,对他真厚,别时设宴送行,还赠了一些礼物:那知剧孟走了不到十天,接连来了两起南越的使臣!为首一人,正是以前淮南王刘长的心腹勇士卫洪,自被刘长逐出之后,便投到南越王赵佗那里,渐渐取得了信任。
卫洪因记恨前仇,曾经进谗想害剧孟。赵佗知道剧孟名高望重,汉室公卿王侯争与结交,不愿为此生出嫌怨;何况他又是一个富商,财力雄厚,经他的手,使南方物产得以流通,原是好事;对卫洪所说探询本国机密之事,认为捕风捉影,并无实据,始终不肯答应。但后来赵佗听说剧孟大举采珠,却不要采珠人下海,本想生人采珠,事更艰难,所得珠子,如是寻常,便由他去;真要采到宝珠,再去向他购买。这日忽听人报:剧孟已得了许多明珠离去!行前一夜,珠光映月,照耀远近。忙把采珠人传去一问,均说这样宝珠,从所未见!不由大怒,忙命卫洪带了二十名勇士往追剧孟,业已不知去向。卫洪知道赵佗和刘濞、刘长早有勾结,便请赵佗写了两封密信,分头去请二王相助,只要暗中出力,将珠夺回,便与对方平分;只是事要隐秘,不令二王泄露,卫洪人甚机警,分出一起人翻山往吴国追赶;自领一起,照剧孟平日来路,赶往淮南。因刘长手下多与相识,一到便打听出剧孟并没有来,连信和礼物都未交,便即起身。本来还想沿江探询;忽听传言,吴王藏有不少明珠,并还因此宴客,当众夸耀。他不知那是另一商人所卖,认定剧孟人在吴国,竟没有再往王孟那里探询,星夜赶到江都。又闻剧孟果有卖珠之事,便见刘濞,交了赵佗密信和所送礼物。刘濞越老越贪,得知剧孟卖给他的珠子都是挑剩下来的次品,珠价却比当地高出许多,不禁悔恨交集;又为卫洪之言所动,除派十名心腹勇士相助外,并写了好些密信,请各地诸侯官吏暗中相助。第二天另一起卫洪的同党,恰巧赶到,便合在一起,追将下去。先寻到庐山王孟隐居之处,没想到日前剧孟到后,恰巧周庸来寻王孟,说起关中豪霸赵他羽近年无恶不作,剧、王二人早就想为民间除此一害,当时各带了一些门人好友,往华阴赶去,连运货车马和护送人等都已起身。
卫洪扑了个空,仍不甘休,又带人往华阴一路穷追。刘濞心腹武士卜宁,和谷山是朋友,一行三十人,先投谷家,到后—问,谷山取了赌本,又往赵家豪赌,刚走不多一会。以为赶向前面,剧孟等人还未到,意欲和赵他羽先送一信,借此勾结,加强势力,在谷家稍为歇息,便将余人安置在谷家等候,自和卜宁还有赵佗手下最有本领的勇士姜干,同骑快马往赵家赶去。到了赵家,谷山已死,赵他羽身受重伤,命都难保;曹阳、朱原也各逃走:不便再见主人。途遇剧、王诸人,因见对头人多,不敢冒失,回到谷家,和众人一商量,决计暗中下手,先将剧、王二人刺死,再打夺珠主意。
事隔多年,剧孟虽没认出来人便是卫洪,却认得那三匹快马,都装有南越的鞍辔,来路又是赵家一面,便留了心。到了驿馆,首向周庸示意,暗中转告同来壮士,有了布置。随把三面门窗打开,假装酒醉诱敌。周庸人颇细心,把人相继埋伏好后,并还亲往对头来路窥探,却没想到卫洪、卜宁为想多一帮手,回到谷家,又亲自拿了一些上等伤药送与赵他羽,再赶往驿馆行刺,另走了一路,不曾遇上。卫洪见卜宁百发百中的连珠钢梭,和姜干的冷箭,竟被对头连接带打,全数落空,知道对头有了防备,急怒攻心,一声号令,正命手下同党进攻;不料剧孟这面的伏兵同时暴起。另有一些同党,也被众壮士在外面截住,动起手来。
剧、王、周三侠见双方已在恶斗,才相继穿窗而出。剧孟首先笑问:“你们是南越来的么?”
卫洪正和白建对面,闻言立时纵将过来,怒骂:“无知匹夫,叫你今天尝尝我卫洪的利害!”说罢,当头就是一刀。
剧孟这才想起前事,见敌人甚多,知道乱子不小,一面让开来势,拔剑迎敌,一面暗中盘算;等把主意想好,便暗下密令,谁也不许杀死一人,也休放一人逃走。再向卫洪喝道:“你如是好汉,随我到外面去分个高下;”随将身一纵,越过短墙,到了外面坡上。
卫洪多年苦练,本领比前要高得多,自然不肯放松,忙越墙追去,刚追到坡下林内无人之处;剧孟已回身相待,笑问:“你这次寻我,是为记恨前仇,还是为了别的?说完再打,也还不迟?”
卫洪怒骂:“无知匹夫,快将合浦所得明珠,全数送还南越,然后跪下服输,还有商量;否则,休想活命!”末句话未完,冷不防迎头又是一刀。
剧孟一听,果然不出所料。知道双方人多,只要伤亡几个,事必闹大,本想速战速决,一见刀到,单臂举剑猛力一挡。
双方势均猛急,剧孟所用龙股剑,斩金断铁,又极锋利,只听呛的—声,卫洪的刀,立被斩为两段,脚底收不住势,身子一晃,方觉不妙;剧孟已就势一腿,将他踹倒地上,用脚踏住,解下腰带,反绑了个结实。笑问:“你要死要活?”
卫洪性本倔强,左近还有不少人在动手,面子上也下不来。刚要开口喝骂,吃剧孟伸手朝他胁骨上捏了一下,当时便觉半身酸麻,又胀又痛,头上冷汗齐冒,真比刀割还要难受,刚把牙—咬,打算顽抗;剧孟又捏了他一下,卫洪猛竟奇酸透骨,麻痒钻心,更是利害,实在忍受不住,不禁嘶声急喊,吿起饶来。
剧孟停手,将他放起,笑道:“当初在淮南王筵前比武,我再三退让,不肯伤你?你被他逐出,与我何干?请把真情说出,你们尚可生还;否则,全都休想活命!”
卫洪坐起以后,酸痛尚未全止,四肢无力,那里还敢倔强,只得把来意和一切经过说了。
剧孟问出那几封密信都在卫洪身边,心中暗喜,道令交出。
卫洪哀吿道:“南越王性甚刚暴,吴王又多疑忌,明珠不曾夺回,二王私信,却被你搜去,我妻儿老小都在番禺,岂不都难活命?”
剧孟笑道:“这个无妨,只消照我所说行事便可救你全家脱险,连你那些同来的人也保得无事。你意如何?”
卫洪忙道:“只要保得我全家性命和同来的人,全都听你吩咐。”
剧孟低声说了。
卫洪喜道:“剧公真个高明,我前后连随淮南、南越二王,虽然丰衣足食,却受了不少闲气;赵佗又是喜怒无常,身边人时刻都要小心,稍一疏忽,就难免有杀身之祸。我也心怀故土,思念家乡,但我回来,无计谋生,剧公可能恕其既往,收留我么?”
剧孟笑道:“我洛阳家中房舍颇多,无论经商为农,均可自给。时已不早,请快照我所说行事,以免伤人才好。”
卫洪诺诺连声,随和剧孟赶到林外,同将坡上下动手的人喝住,再回驿馆。卜宁和吴王派来的心腹勇士赵支、吉均,已先后被王孟、倪猛擒住,余人尚在恶斗;总算剧孟曾有暗示,无一伤亡。忙又同将众人劝止。
剧孟命将被擒人放开,一同让到屋内落坐,待如宾客。卫洪对他们说:“我被剧公打败,连二王几封重要的私信,都被搜去。剧、王诸侠本领高强,决非其敌;就此回去,我们全都不了。剧公亲冒海上风涛之险采来的明珠,断无拱手让人之理;他又不愿使我们回受二王的严刑,给我们想了一个主意,请诸位暂时随他去洛阳待上半月;由我—人星夜赶回南越,将家眷暗中接来,免得妻子无辜受戮。诸位如愿随他一路,均有安排;否则,回见二王,把所有罪过,都推在我一人身上,就说我见宝起意,得到宝珠之后,便连二王的私书一齐带走,不知去向。这样我们都可无害,二王也决不肯声张了。我想,我们平日自命英雄,却专为人爪牙,代他抢夺人的财宝,真比盗贼不如,现已决计照着剧公所说行事;如有不愿,也请明言相吿,无须顾虑。”
众人中只卜宁本领高强,业已吃过王孟的苦头,闻言默不则声;余人听到末两句话,均被激动,又知对方实在不是好惹,有两个一点头,全都同声附和。
剧孟又向众人客套了几句,方说:“事已至此,但这主意还不能算十全……”话未说完,忽听门外应了一个“对”字!跟着走进两个老者,当头一人正是剧孟平日引为良师益友的大侠田仲,同了赵他羽家所遇的田生。不禁大喜,连忙上前拜见。卫洪等久闻这两人的威名,全都随同礼拜。
田仲向双方略为谦谢,笑道:“你们主意虽想得好;南越王定把怨毒种在卫壮士的身上,明里不来暗里来,却讨厌呢。先回接眷,也须防备万一泄露才妥。我已多年不管闲事,近因赵、谷二豪,为恶太甚,意欲为民间除此两害,来此已有数日。昨日正请田生往探虚实,不料剧、王二位老弟,已先我下手。此事由我二人陪了卫壮同往南越,田生助他去接家眷,我自往见赵佗,晓以利害。卫壮士固可无害,来的人也可无事;剧贤弟南越经商之路,也不至于中断了。”
众人闻言,自更高兴。又仔细商谈了一阵,田生先随卫洪同回谷家,设词劝说,不令报官,等明早田仲寻来,再同往南越。
剧孟等把赵家田契分与原耕农民,借券分交欠户烧毁后,便和卜宁等同返洛阳,连关中之行,也暂时作罢。
田仲一到南越,先命田生拿了卫洪的亲笔书信,护送卫洪妻子到约定的所在,同往中土逃来;然后写了一封署名田仲的警告信,夜入王府,乘赵佗熟睡之时,用匕��钉在他的床上。在当地等了半个多月,探出赵佗年老惜命,不敢再生恶念,方始回转。
卜宁等一行,正由洛阳起身,与田仲中途相遇,又商量了一番,才行分手。回去复命之后,好些仰慕剧孟的人,都相继借故辞退,带了各人家眷,投往剧孟门下。一场大乱子,就此烟消云散。
剧孟事完,依旧经商,又过了好几年,才将所采明珠,以重价陆续售出,一粒不留。所得巨万珠价,大部分都作了扶危济困之用。刘濞因把柄在人手内,暂时没敢生事。剧孟也不再与刘濞相见;因为善于经商,财力日益雄厚,所救济的穷苦人,固是越来越多,对于各国诸侯需用钱财的,也只要对方不去压榨百姓,同样有求必应。
剧母老死时,单四方送丧的车,就达—千多辆,真个盛极一时。
剧孟葬母之后,更是终年在外,借着经商之便,到处行侠仗义,连穷乡僻壤也都有他的足迹。有一次贩货回来,正遇河内蝗灾,轵(县)人郭解拦道求助,竟将三百多车财物,全数助赈,救了许多灾民(事见拙著郭解传)。其他类似这样的豪举尚多。
刘启(汉景帝)即位的第三年,正月间,吴王刘濞联合楚王刘戊、赵王刘遂、胶西王刘卬、济南王刘辟光、菑菡川王刘贤、胶东王刘雄渠以诛晁错为名,一同谋反。(淮南王刘长因骄横犯罪,已在文帝时被押送蜀中安置,中途死于槛车之中。)这便是汉史上的吴楚七国谋反事件。
刘启听了大臣袁盎的话,便杀晁错以谢七国,想免去这场战争;不料刘濞仍由广陵(今江都县)起事,会合七国,引兵西向。刘启迫于无奈,才命太尉绛侯周亚夫率领三十六将军往击吴楚;曲周侯郦寄击赵;将军栾布击齐;大将军窦婴屯兵荥阳,防御齐、赵。
周亚夫是汉代的名将,奉到朝命,便乘六乘传车(配有六马的快车)将由河南赶往荥阳会师;中途听说剧孟去秋回来,尚未出门,不禁大喜,对左右说:“剧孟今之大侠,平日博施济众,深得民心,名重诸侯,这次七国造反,我以为业已将他网罗了去,万想不到吴、楚这样大举,而剧孟并未为他所用。我军只将荣阳以东占据,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七国虽然兵多,也不足为虑了。”跟着便在百忙中轻车简从,往见剧孟,请其相助。
剧孟因近来游侠之风太盛,自己财多名重,已是可虑;而王孟、周庸、白建等好友,均不愿隐于商贾,又都天性刚烈,除恶务尽,平日常有杀伤,虽经自己再三劝说,只一出手,仍是不留佘地。这样只图一时快意的行为,将来必有后患;近又听说刘濞与楚和胶西诸王,信使往来不断,并还亲往胶西去了一次,便料吴、楚诸国,必有异图,自己如果还要往来吴、越之间,难免要被他们留住,或被隔断在外。
剧孟又想:这次战争,与昔年陈胜,吴广等起义根本不同。诸主均以皇室宗亲,封王建国,并非受到朝廷为害,铤而走险。性又荒淫残暴,平日服用豪侈,拟于天子,尚不知足,犹存妄念,慢说民心不附,决难成事,即使侥幸成功,定必互争帝位,互不相下,各占一方,又成割据之局,彼此呑并,争战不休,干戈四起,永无宁日,受害的黎民更不知有多少。
剧孟去年特地由吴越赶回,连经商也暂时终止,就已有退隐之意?一听周亚夫要他随军相助,暗忖:“此人虽是智勇双全,人也谦恭喜士;但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自古已然,于今为烈。名高见忌,我已隐伏后患,此去不出大力,辜负他的盛意;若是立功自见,事完必遭朝廷之忌。我年渐老,死不足惜;一干门人同道,若是连累受害,岂不冤枉。”便用婉言辞谢,说:“老朽除经商外,别无他长,年又衰老,不堪驱使;只是七王这类祸国殃民的叛逆行为,已是人天共愤,莫看兵多势盛,仿佛其锋甚锐,实则师出无名,兵无斗志,同床异梦、各怀异心。将军精于韬略,赏罚严明,师行不扰,众望所归?此行必以轻骑攻坚,避其多而击其少,锉其锐而捣其虚,一战而胜,余均瓦解,不消三数月,便可尽擒七王,建立奇功。老朽同去,也不过追随左右,并无补益,还望许其安坐家园,敬候捷音,并献家财三分之二,以助军实,略表寸心,兼报相知之事,实为万幸。”
周亚夫早就知他为人,见他虽然不肯从军相助,却将扫平七国的战略,暗中点明,多与自己想而未决的行军机要相同;而所献大量家财,又正是目前所迫切需要,虽然感佩,不再相强,心却不安。忙起身长揖,庄容说道:“先生高义,亚夫感佩万分。此时各路所征钱米,尚未到齐,需用至切,我也不敢说些虚话,以负盛意。只是先生不求闻达,隐于商贾,常年奔走四方,也颇劳苦,这大量财帛,聚积非易。亚夫今日之来,本请先生出山相助,多蒙明教,又复耗散先生财帛,心实惶愧,除奏请朝廷荣封外,作为暂借,等扫平叛乱,再奉还罢。”
剧孟笑道:“国家治乱安危,千万人的生命所关,老朽只愿战祸早平,少伤民间元气,于愿已足。商贾贱业,人更愚鲁,万不敢有玷皇封,致乖朝命;赐还更不敢受了。不过,乱兵都是吴楚七国暴力强征而来的良民,被迫出战,并非本心。将军吊民伐罪,当加矜惜,决不致多所杀伤。此虽老朽想要请求的话,以将军的仁智贤明,也无须老朽再多说了。”
周亚夫沉吟了一阵,忽又起立,抓紧剧孟两膀大声说道:“难怪先生名满天下,果然话不虚传!亚夫已知尊意所在;军情紧急,我也不再烦扰先生,定照所说行事便了。”说罢,举手吿辞。
剧孟忙请少待,随命人将簿册取来,说明所献金帛粮米的数目,随后就命人送往军前献纳,其散在各地的财物。也于日内分头送往荣阳,或在沿途送上。
周亚夫虽知剧孟富可敌国,所输财帛,定不在少,却没料到会有这多,并且南北各地都有他的积蓄,蕞难得是这样方便,不消多日,铒可分送军前应用。这个忙实在帮得不小!万分佩服之余,因见簿册所载,现成金帛粮米,几全献出,只有田园房舍和一些零散财物未动,所余并不足三分之―。重又拉紧剧孟的手,连说:“奇人!奇人!”随即举手作别,上马而去。
剧孟送走周亚夫,回到屋内,立吋召集门人宾客,笑道:“吴楚七王无谋而又骄兵,所张声势越大,败也更快,条侯军有纪律,能得民心,当此乌合之众,势所必胜。我此次输财,可以助其速成,使无辜黎民,早免兵灾;而各郡县所供财米,多半取自民间,也可因此早停征发,少累良民,实为快事。不过,树大招风,将来终是可虑。我已年老力衰,不喜再涉江湖,现成金帛,虽已全献朝廷;此外,尚有好些零星财货,散在各地,现以一大半分送穷苦朋友,余均分赠诸位,我也从此退隐,不再经商了。”
众人再三推谢。剧孟坚持不听,并劝众人以后只管济困扶危;但是休以侠名自显,事前事后,均须仔细筹计,方免朝廷疑忌,救人不多,反惹杀身灭族之祸,还要连累好人。众人俱和剧孟交厚,深知他言出必行,绝无更改。只得勉强谢诺。
过了个把月,剧孟闻报,所输各地财物,均已送到军前交纳,然后和众宾客门人,欢饮为别;又向王孟、周庸、白建等至交,殷勤诰诫,密谈了两天,方送众人别去。从此闭门谢客,除偶然独自出游而外,不再与人往来。众人对他虽常悬念,因分手时,剧孟变卖余物,尚值二千多两银子,所生二子,已届中年,虽然娶妻生子以后,便奉父命,分居外郡,各凭自力,建立家业,平日也不令其上门,伹这两弟兄都极孝父,剧孟也常独自去到二子家中,住上些日,二子知道父亲孤身退隐,断无不来奉养之理;加以屡次往访剧孟,却不在家,也就罢了。
周亚夫果应剧孟之言,出兵才只三月,便将吴楚七国之乱扫平,对于剧孟自是到处赞扬,义侠之名,上达朝廷,刘启听说剧孟名满天下,富胜王侯,以一商人,竟能左右战局,当时吃了一惊!又问知这类著名游侠之士,还有不少,都是徒党众多,专喜济困扶危,挥金如土,以除暴安良自任,有时为报不平,竟不顾及自家生命。由不得心生疑忌;虽因剧孟破家相助,暂时不便发难,却下密令,多派心腹,暗中查访。
又过了七、八年,周亚夫以功高为相,才得三年,刘启忽信谗言,将他下在狱中,送了性命。
这时,田仲、田生、白建相继老死,剧孟年已六十佘岁,家财早已散尽,连所有田园也都分与平日耕种之人,只在母墓旁边,盖了一所小房。本想老死山中,无如天性好动,虽然轻易不再与旧日朋友门人相见,却喜独自出游,常时往来大河南北,探望分居在外的两处儿孙;遇到危难不平之事,照样暗中相助。那两千多两银子,也被随手用去十之八九,所余无几。
这日又往颖昌去看儿孙,走到南阳附近荒野之中,忽听道旁树林内金铁交鸣,刀剑相触之声,隐隐传来。
赶去一看,昔年由南越逃回,曾在自己门下多年的卫洪,已倒卧在血泊之中;陈县大侠好友周庸,正被三个敌人围攻,形势甚是危急。知道周庸虽和王孟一样疾恶如仇,但不查明细底,决不出手;卫洪常听自己劝吿,后来也不轻与人为敌。
又见敌人都是貌相凶恶,出手狠辣,知非善类?不由激动义愤,立时拔剑上前,出手才三两个照面,便将内中一个最利害的一剑刺死。
下余二敌和周、卫二人苦斗了半日,虽将卫洪杀死,到底有些疲乏,伹因将卫洪杀死占了上风,又见周庸逐渐不支,正想斩尽杀绝,忽然来了剧孟这样一个生力军,自非对手。最有本领的一个首被砍翻在地,其余自然情虚胆怯。内中一个首先逃走,吃剧孟飞身赶上,一脚踢翻,正要喝问来历;忽听身后怒吼!回头一看,周庸和号一敌人已同时跌翻在地,对头正由地上挣起,惟恐敌人情急拚命,伤了周庸,心里一惊,不暇再顾别的,连忙回身赶去。到后一看,对头背上鲜血直流,连挣两挣未挣起,业已伏地身死。
周庸手中剑落向一旁,也断了气,身上却没有伤。一摸胸口,还在微跳,忙用手法急救,才渐回醒。
原来这般侠士和剧孟分手之后,依然不断来往,这日卫洪约了周庸往访王孟,到后才知王孟被仇家刺死,已有数日。那仇家原是吴王刘濞的心腹勇士刘驹,先代刘濞管理盐场,业已致富。后见刘濞谋反,料其必败,便向大将军窦罂暗通消息。不久,刘濞为周亚夫所败,由丹徒逃往东越被杀,七国之乱平定以后,周亚夫虽恨刘驹背义无耻,没有收用,但有吿密之功,也未处治。刘驹看出周亚夫不喜欢他,也不再作为官之想。仗着善于结交权贵,依然在江都王刘非(吴国灭后,刘非以江都王领吴郡)手下管理盐场,平日食财好色,欺压良民,无恶不作,终于激动王孟义愤,约同卫洪、周庸、倪猛乘刘驹由江都回去之便,突起行刺,人虽未死,却成了残废。
刘驹本养有不少勇士,又访出为首刺客,正是淮南大侠王孟,自然不肯干休。知道淮南王刘安(刘长之子)把王孟奉为上宾,恐奈何他不得,于是又用重金聘请北道有名土豪姚石,南阳土豪赵调,连同心腹勇士裘诸于等,前往淮南,乘王孟游山之时,出其不意,上前夹攻,将其刺死。
事隔年余,周、卫二人去时,并不知道底细,仅问出内中有一河南口音的刺客,生得猴头猴脑,手使双钩,和传说中的南阳豪霸赵调相似,忙往南阳访查,准备探明虚实,再寻一般好友同道,同往报仇,并为民间除此一害。因知赵调本领甚高,党羽众多,去时虽颇小心;不知赵调回时,留有一名未动手的党羽,隐伏当地,查探动静,竟在暗中尾随下来。
周、卫的二人刚到南阳两天,这日探明刺客来历底细。正要去往各地寻人相助,赵调等早在途中埋伏,虽然自恃武勇,人数不多,但都是能手。卫洪虽用铁丸连伤三人,后见铁丸发尽,敌人只管上来夸口,说好一对一,末了还是以多为胜。料知后面还有敌党,便向周庸示意,先打算穿林而逃;无奈敌人追逼甚紧,脱身不得,又苦斗了片时,卫洪先被杀死。
周庸气力已衰,寡不敌众,眼看非遭毒手不可;恰巧剧孟赶来,转败为胜,将北道豪霸姚石杀死;赵调首先逃走,裘诸于见势不佳,心里一慌,转身想逃,周庸因王孟、卫洪都死在仇敌手内,心中恨极,奋身纵起,喘吁吁用足全身之力,夹背心—剑刺去,紧跟着左腿一抬,虽将敌人刺了个透心穿,周身之力都已用尽,身刚落地,猛觉头晕眼花,两腿一软,当时翻倒,闭过气去。
剧孟将他救醒,刚问出大槪,猛想起逃走那贼,正是赵调!登高—望,已无踪影。暗道“不好!”忙将周庸捧起,藏向附近土崖洞中,匆匆给他取了一些河水,连同身带干粮吃了,再赶出去,把卫洪的尸首捧向另一崖洞藏好,再向去路布上—些疑阵,然后隐身附近窥探。
前后隔了两个多时辰,果见数十名壮汉骑着快马追过,到了半夜,方始回转。知道当地不能久留,仗着这一路的穷苦百姓,相识的甚多,速夜寻了些人把卫洪的尸首用棉被扎成一捆,连同周庸卧在车上,外堆柴草遮盖,星夜起身,送往陈县。到后,见周庸人已瘫痪,不能行动,一面延医调治,一面又将长须剪去,扮成苦人,去往南阳查探敌人虚实,得知赵调那日苦斗狂奔,失汗伤寒,卧床不起,已死同党,也被派人抬去葬埋,地方官都惧赵家财势,并未过问。
剧孟知道赵调病愈固不甘休,刘驹也必还要寻仇不已,仗着以前和朝臣袁盎见过两次,彼此谈得颇为投机,这时袁盎虽因病罢官,汉帝依然宠信,常常派人前往探看,和他商量国策。忙又赶往长安,夜见袁盎,吿以刘、赵二恶所为。恰巧袁盎因和梁王结怨,曾经被刺,恨极了这类刺客。当时写信给江都王刘非,告以刘驹种种恶迹。
不久,刘驹为江都王刘非所杀,赵调也伤重身死,剧孟才放了心。又往王、周、卫三家探望了一次,见周庸病已渐轻,同时得知长、次二子因久未得他的音信,十分愁虑,曾分途去往各地打听,准备迁回洛阳,奉养老父等情。忙又回赶,偏偏渡河时,大风翻船;剧孟精通水性,本不妨事,因是奋不顾身,在水里抢救那些落水的人,风狂浪大,天气又凉,加上年来的早夜奔驰,多冒寒暑,不曾休息,老年人的体力,自受不住,人虽救上了几个,自己也得病甚重,勉强扶病回去,便卧床不起,虽然儿孙已在他到以前寻来,有人服侍,无奈病势逐渐加重,终于死在家中。
死后自身所剩钱财竟不到十两银子。风声传出,万人空巷,前来哭祭,远近仰慕他的人们,全都赶来吊唁,葬时,临穴送丧的人,竟以万计,葬后由四方陆续赶来的,尚不在内。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