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派驻的贫困村名字很浪漫,叫做大木谷峪村,它地处中国北方群山环抱的深处。
村子到底在哪里呢?它在辽宁省鞍山市岫岩县牧牛乡,乡的名字也很浪漫。
我们工作队一行三人来到贫困村已有一年时间了,老实说,扶贫生活可跟浪漫无缘。
还记得报到那一天,一早6点多出发,到中午才赶到岫岩县城。虽然同在一省,却感觉这高速路总也走不完,贫困村离大连真是遥远呀!后来与岫岩迎接车队在高速路口会合,在他们的带领下,驶上险峻的十八盘山路。连绵群山中盘绕的这道山路,陡峭之处让人心惊。悬崖之下虽算不上深不见底,但滚落下去肯定无人生还。索性在颠簸中清空身体,什么都不想。无我,亦无恐惧。
在山上看到牧牛乡的界碑后,车辆开始驶入较平坦的乡路,思路也逐渐舒缓,如前方草木般翠绿起来。道路一旁是大山,一旁是潺潺流水,不陌生的乡村景色。在乡政府用过午饭之后,又经过30分钟的车程才到达村里。路过的两道桥均在几年前的大洪水里冲毁,用石块和沙子堵住桥口禁止通行。车辆只能小心驶入河床,碾过浅浅河水。
陪同的乡政府官员说,这两年村里连续发洪水,大水环绕中,村落会成为一个孤岛,连手机信号也无法飞越。
来到正在修建的村委前,这是一座灰色的二层小楼,仅有一个框架,由政府出资修建。村支书姓纪,40多岁,面孔清癯身形瘦削,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他脸色平和地向我们介绍村里的一些情况。他说,山里经常发大水,2012年是历史上最大一次洪水,很多房屋、田地、道路被完全冲毁,好在村里无人伤亡。从乡里到村上仅有的两道危桥,到现在也无钱重修。2014年洪水又发,好在本村无人死亡。为保安全,每到汛期,村干部要带领全村人跑到山上躲洪水。
我与同伴们打趣说,看来我们以后要每天坚持跑步了。
一片沉默,环顾四周,最近的山离村子也有好几里地。
二
一天,队长告诉我们,一位叫吴连晶的村民打电话要求和工作队见面。这是位有木匠手艺的农民,他与大连的牵挂,是女儿在大连民族大学读书。于是,我们工作队一行三人找到了他在乡上的木雕作坊。
所谓牧牛乡不过是一条两里长的街道。两旁矗立着贴着瓷砖的二层楼房,多是2012年大洪水之后新盖的。一楼做着饭店、农副产品等生意,有银行、邮局,今年新开了几家快递站点,却没有一家书店。每逢三、六、九日,会有农贸集市,下午就渐渐散去。如果想去县城,必须中午之前出发,到了下午就没有公共汽车了。吴连晶的木雕作坊在镇东头,南面就是干涸河沟,还能看到三年前大洪水肆虐过的痕迹。
走进吴连晶的作坊,一股强烈的油漆味扑面而来,过一会儿才能勉强适应。外表憨厚的吴连晶走上前和我们一一握手,我们看到室内有些成品、半成品的木雕作品,透着一种乡村的拙朴。油漆中有害化学物质很多,城市的环保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我们还是坚持在这种环境中耐心听完吴连晶的故事和要求。
2012年8月4日,岫岩暴发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牧牛乡是重灾区,大片农田、房屋、道路一夜之间被冲毁,吴连晶讲述了他全家劫中逃生的惊险经历。
那本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日子,女儿吴月明考上了大连民族大学,白天刚从县上取回了录取通知书。吴连晶说:“下半夜两点,我被电话铃声惊醒。我女儿吴月明的同学薛靓打来电话,说山上发大水了,她家的院墙都被冲倒了,让我们赶紧逃生。”
白天雨下得不小,但看不出能发大水,因为往年也这样。吴连晶没有警惕,一家人睡得很死。接到电话后,吴连晶急忙喊醒家人,这时家里的任何财物都不能带了,他顺手扯了一件雨衣,抱着儿子,带领妻子和女儿往外冲去。“这时水已经进屋了,出门就是齐腰深。”吴连晶说当时在夜里,雨很大,什么都看不清,隐约能看到箱子柜子往下冲。他们一家在水里根本站不住,只能手扣着沿途墙头,一步一步往前挪,身旁不时有皮包、铝制锅盖擦着身体向下游冲过去。
就这样左一跟头、右一浪头,吴连晶一家来到一个高处,又急又累的他晕倒了。在家人的呼唤和急救下,吴连晶醒来了,发觉此处不能久留,继续往高处走。
到达乡政府的时候,地势高起来,危险基本解除。他的手机响了,邻居说你家房子被冲走了。“这时我一看,身上的雨衣都被冲没了,可是儿子没被冲走。雨衣怎样被洪水冲走的,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觉得是个谜。”
从洪水中逃生的吴连晶一家已经身无分文,几万块钱和财物全被冲走,好在得到了政府的及时援助,“中央和省电视台都来采访过我,我说感谢党和政府!”
灾情发生后,岫岩北部的牧牛、药山、黄花甸、哈达碑、石灰窑、石庙子、偏岭等乡镇受灾较重,牧牛乡由于全镇都被洪水淹过,吃住成了最大问题。随着干线道路打通,运送救灾物资车辆进入牧牛,大量的米面油、纯净水送到了牧牛受灾群众手里。很快,牧牛镇政府院里已被源源不断向牧牛送救灾物资的车辆停满,牧牛受灾群众吃喝已不成问题。
逃过了一劫,吴连晶一家又面临困境。除了4口人,什么东西也没带出来。洪水把他的家冲得一干二净,存款、现金、各种生产资料、房子都没了,今后的生活怎么办?灾害发生后,政府对像他这样无家可归的人员都很照顾,提供食品、住处、安慰他们,有关部门给大家送来了帐篷。市政府安排的对口帮扶单位、市人社局的工作组第一时间赶到了牧牛村,当得知吴连晶的大女儿由于户口本、身份证和大学录取通知书都被洪水冲走之后,协调了牧牛镇等部门,提供了临时身份证明,还联系了辽宁荣信电力电子有限公司,提供了吴连晶女儿一年的学习费用。就这样,女儿吴月明如愿来到了大连民族大学。如今吴连晶遥想大连这座城市的时候,内心十分牵挂。
后来吴连晶了解到,救命恩人薛靓那天夜里不止打了一个电话。“这丫头打了好几家,那几家都得救了。”吴连晶说。
三
“只有在洪水中死里逃生,才能认识到同学之情是多么可贵!”我在电话中了解吴连晶女儿吴月明当时的内心感受时,吴月明说。谈起同学薛靓,吴月明的语气里满是浓浓的感谢:“那一年让我看到,爱对于一个人来说多么重要,让我充满感恩。”
吴月明和薛靓相识是在6岁那年,薛靓父母带着她来吴连晶家谈事情。后来吴月明回忆这次见面时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朋友之间的感情也能用“一见钟情”来形容,那就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便“钟情”于彼此。还记得大人谈完事情要走的时候,薛靓恋恋不舍地说:“你们能不能再谈一会儿,我想再玩一会儿。”第二年,两个女孩便一起升入小学,还同在一个班里,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吴月明甚至隐隐有一种预感,对方会是自己生命中最长久,也是最重要的朋友!
小学的时光距离现在已经很久远了,很多事情忘记了,但吴月明记得课余时间最多是和薛靓玩在一起。薛靓买了什么好吃的,总是最先和吴月明分享。上了初中以后,她们没有分在一个班,因为薛靓的成绩要比她好。因为学校离家很近,所以她们一直都走读,下了晚自习回家的路上总是一起走,那是一段难忘的幸福时光。每天晚上,两个女孩和其他同学一起回家,都是有说有笑,或跑或跳。连邻居们都说,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她们由远而近的欢笑和嬉闹声,他们知道这是孩子们下晚自习了。
吴月明记得初一时,晚自习刚上不久,天上就下起了雨。吴月明找到薛靓说:“我们回家吧,趁着雨还没有下大。你知道的,我最害怕打雷,一会儿要是打雷了,我今晚肯定就不敢回家了。”薛靓爽快地答应了。她们却不敢拿这个荒唐却又真实的理由去请假,只能背起书包悄悄溜走。这时学校的大门都是锁着的,她们要想出去,只能偷偷翻墙。
学校墙外是一棵大树,有一半的枝桠已经伸进了校园里。当时天很黑,薛靓站在墙上往下跳的时候,衣服挂在了树枝上,划开了一道口子,还顶着满脑袋的树叶。农村的泥土路被雨水淋湿之后,会变得很泥泞,吴月明从墙上跳下去的时候,脚下一滑,屁股直接摔在了地上,手上和裤子上黏黏的都是稀泥。两个女孩狼狈却成功地逃掉了晚自习,在大雨来之前,在怕人的雷声响起之前,安全地回到了家。
雨过天晴的第二天,吴月明问:“你妈有没有问你,满脑袋的树叶和衣服上的口子是怎么回事?”薛靓说:“我说还不是因为跟吴月明在一起玩的时候,不小心弄的。”薛靓又问:“你妈有没有让你解释裤子上的稀泥是怎么回事?”吴月明笑笑说:“还不是因为跟薛靓在一起玩的时候,不小心弄的。”俩人顿时笑成一团,连撒谎找的理由都是一样的,因为她们早已经在对方父母心里有了豁免权。有时候明明是做错了事情,但是好像跟对方在一起,连罪责都会变得轻了许多。
后来,薛靓变得贪玩,在学习上花的心思很少,成绩开始下滑。直到上了初三,她们面临着中考,面临着升学,吴月明很替对方着急,很想跟薛靓一起去念同一个高中,还像以前一样,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彼此照顾。在考前的那段时间里,每天下了晚自习,吴月明一路上都会跟薛靓说关于学习的事情:“我知道你那么聪明,只要稍微收收心思,就一定能顺利通过考试。”
但是结果很遗憾,吴月明考上了高中,薛靓没有被录取。她放弃了自费读高中,选择了去技校学旅游管理。当别人开始质疑她的决定时,吴月明跟她站在了一起。不是因为吴月明不想让她和自己一起去走未来的路,而是知道,在她们之前无数次地谈到“理想”这个词的时候,薛靓无数次告诉吴月明,她想环游世界,想做一个导游——吴月明只是想跟朋友一起去捍卫这个梦想,还有女孩内心的自尊自强!
也是从那个时候,她们见面就越来越少了。但所幸有寒暑假,每次放假,薛靓都一定会来吴月明家里玩,早上吃过早饭来,到晚上太阳下山,吃过晚饭才回家,一聊就是一天。这是两个女孩这么多年来,直到今天也没有改变的习惯。吴月明妈妈不止一次问:“你们整天整天待在一起,都有啥可聊的?就有那么多话想说吗?”吴月明也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咋回事呢?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薛靓告诉吴月明,她学得很好,老师也很喜欢她,愿意栽培她。她想尽快考下导游证,许诺一辈子对吴月明免费。但是,在毕业前的最后半个学期,薛靓生病了,而且很严重。这不仅使她失去了考试和升学的机会,连毕业也都是草草了事。当薛靓身体痊愈,找到工作要去上班的时候,吴月明心里特别难过,她说:“我特别地心疼你!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同样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在吴月明高考之后的升学宴上,薛靓很高兴,她说:“要好好学习,就像我也带着你的梦想一样。”吴月明什么也没说,只是长久地拥抱了对方。
四
在吴月明转发给我的微信里,有一段她写给薛靓的话。
要说难忘我们的感情,这些远远不够。2012年的那场洪水,你救了我,救了我们全家四口人的生命!2012年,你挽救了我的世界末日!雨下得那么大,情况那么紧急和危险,你在自己都吓得瑟瑟发抖、忍不住啜泣时,你想到了我!你想到了我的安危!你想到了我的生死!在我手机关机的情况下,你仍然没有放弃,打通了我们家的座机。你问我是否安全?你告诉我情况很紧急很危险,你告诉我要马上撤离!在我们逃离之后很短的时间内,房子就彻底被洪水冲走了。你救了我,你生生从死神的怀里晃醒了我,你生生从死神的手里抢回了我们一家人的生命!当我安全后,给你打电话告诉你这些情况,你只跟我说:“你可别跟我说这些没有用的,你们没事就行了。”灾后,你常常走很远的路来陪我,陪我住40℃像蒸笼的帐篷,陪我吃已经吃到要吐了的方便面,陪我说话,和以前一样,一待就是一整天。我爸曾经很感慨地说:“丫头啊,你救了我们一家人,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你总是说:“有啥好感谢的,我就是顺手打个电话。”你的这句话,我倒是能理解,如果我们位置互换,我一定不图你的回报,也不为你的回报,因为在那一刻我能想起来的人,一定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只要对方能活着和平安,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对于我来说,我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回报,能配得上叫回报。我惟有用一生的深情,来回应这份厚谊!我们越长越大,开始认识更多的朋友,与更多的人彼此问候。只有我们之间的感情,在时间和距离面前依然至深至浓,从未改变。不管我们有多久没有联系,我们都不会感到生疏和尴尬,不管我们做的事情相差有多远,我们都不会担心没有话题。
在吴月明过生日的那一天,薛靓在网上发了一条动态:20年不离不弃的,就是你的后天亲人。再过两年——我们就要成为彼此生命中的亲人了!吴月明在下面评论:啊?再过两年才能成为啊?小的时候,爸爸总是因为谁家的小姑娘长得可爱漂亮,想把她收为干女儿。只有你,我才不会生气,我才会觉得那是一件很好的事。
现在两个女孩都在忙各自的事情,见面的机会很少,连打电话的时间也很有限。但是吴月明每次都会告诉薛靓:“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别总熬夜。”她觉得,朋友做到这个份儿上,对方的健康和喜怒,都和自己的事情一样重要。她甚至觉得,她们都在对方的身后默默地守护着,那是对方一回头就能看到的人!
吴月明说:“等咱们认识20年的时候,咱们要搞一个什么仪式或者什么方式来纪念一下,20年,多珍贵啊!”
薛靓说:“我才不呢!我上辈子是干了什么坏事,这辈子才认识的你啊!”
吴月明说:“上辈子我是积了什么德啊,这辈子才能有机会认识你!”
五
虽然从洪水里得以逃生,但灾难并没有因此放过这个家庭。因为现金、财产全部被冲走,欠了很多债务还不上,吴连晶十分上火,染上了心脏病、肝炎、肝囊肿。去年又突遭车祸,一辆醉酒的摩托从身后猛然撞来,脑部出血让他昏迷了五天半。万幸在医院被抢救过来,但因此欠款十几万。而且浑身没有力气,经常偏头疼,力气活也不能干了。“我现在只能干干木雕,眼睛也不好了,干不同的活儿时要用三种老花镜,需要不断更换。”
接下来,吴连晶做了一个让周围人都很吃惊的决定,他给红十字协会打电话,说自己身体不好,愿意死后用身体报答社会,报答恩人。他对泪眼婆娑的妻子说:“你要满足我的心愿,已决定的事我就不想反悔,你要支持我。”
因为捐献遗体需要直系亲属签字,吴连晶选择在女儿新学期开学前把事情办了,他怕有一天身体垮了就来不及了。做了家属一晚上工作,吴连晶第二天一早带领全家去岫岩办理手续。“虽然很舍不得,但我还是选择支持我爸。”吴月明说。
就这样,吴连晶成为岫岩遗体捐赠第一人。
但这个举动却遭来了一些风言风语:“他们家穷不起了,老爷们儿卖器官……”
“本来是做好事, 怎么成了坏人?”吴连晶一脸无助, “家里人的工作再难做也能做, 可是村民风言风语让人受不了……”
但最终吴连晶以一个中国农民的特有坚韧挺了过来。
吴连晶对社会的回报不限于此,去年他在敬老院干活,遇到一个孤苦伶仃的潘姓孩子。孩子母亲患脑血栓,父亲有病在敬老院,对孩子无能无力。吴连晶便费了一番周折,把他送到牧牛乡小学读书,资助他完成学业。
“孩子如今读小学二年级,如果长大考不上大学,我就送他当兵;如果当兵没人要,就收他当徒弟做木工。”吴连晶说。他指着作坊里的木雕作品说:“如果有好心人愿意买这些东西,我就把得来的款项捐给这个孩子,让爱心传递下去。”
我认真看那些木雕,多是用当地的木根制作,虽说不算艺术精品,但也很值得观赏,这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
吴连晶告诉我:“身体不好,让我觉得活得不会很长。死之前我心里有两个放不下的包袱,一个是报恩,另一个是债务。”让他感慨的是,在那场大洪水中,邻居杨老四用吊车救了很多人。那时房顶上、窗台上都站满了人,被洪水围困着。杨老四用长长的吊车臂救了十几个人,可是没有人去回报。“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就有知恩图报,这些年很多人不讲这些了,但我要把这个传统延续下来!”
还有一件事让吴连晶念念不忘,对薛靓这丫头什么也没报答。“这丫头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人心眼好,干什么工作都会让领导放心。她现在收入很低,如果你们工作队能帮她在大连找个收入高点儿的工作,我就心满意足了,也算是对救命之恩的一种回报。”
吴家的救命恩人薛靓今年23岁,如今在鞍山做饭店收银员,收入不高。我致电薛靓,她的语气很是平和,仿佛三年前的那个洪水之夜十分平常。“当时雨很大,我家的院墙已经冲倒,想起了离河近的吴月明家,就打了那个电话。”薛靓说自己的工资虽然不多,但她很知足。她说救人是她应尽的义务,真的不想得到什么回报。
听到我转述薛靓的话,吴连晶语气满是激动:“你看这个孩子多好!没有她我们一家就会被大水冲走了。我无以回报,希望你们大外工作队能帮我满足这个心愿。我听说大连很美条件更好,好心人很多……”
我的脑海里马上蹦出一个题目:《大连人,你准备好爱心和胸怀了吗?为报救命之情,他想为恩人找个工作》。我打算写篇通讯,在大连媒体上展现给读者,希望得到爱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