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他站在院里,扭头向新屋一望,瞥见新人沉着脸,不由得心里又冒出一股火:你还不喜欢?为你家都败光了,你还不知足?他心里咒问着,恰好新人也抬起眼来向外看。延寿赶紧掉脸避开,眼不见为净,还是少看她两眼,少生些子气,不值当气坏身子。熬过今天,就算彻底过完事了。
他溜达到大灶旁。锅灶安在大门以西,灶火噼啪作响,都是上好的松木柈子,早多少年就预备下了。铁铸的大灶上,一字安着三个大锅,烟火很猛地冲出烟囱。锅上坐着四层蒸笼,笼里放着160个蒸碗。上了蒸碗,这席就进入尾声了。延寿走到灶前,吸了吸鼻子,袖着双手弯下腰,轻声问厨子:“我怎么闻着一股糊味儿?”厨子也生怕忘了放水,赶紧皱起鼻子使劲闻:“闻不到哇。”又招呼烧火的也来闻,几个人耸着鼻子,围着蒸笼闻。延寿问:“锅里多少水?”厨子说:“大半锅哇,少了还了得!”“你确定?”“真!你这话!他们抬过来水,我一瓢一瓢舀进去,那还能有假?”延寿直起腰,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永子从外面回来,延寿看他一眼,先往东屋走去。永子跟过去,从兜里掏出两包茶叶往床上一扔。延寿压低声音吼起来,灰白的胡子剧烈抖动:“马上散席你还买两包?一包就够!”
“散席你还让买?”永子也没好气,大喜的日子这样被呼来骂去,他心里窝了一团火,闷着脸往炕上一歪,斜眼瞪着延寿。他知道延寿又抠又好面子,这种时候不敢使劲吵。
“不买怎么行!供了一天茶水,末了换成白开水,一天的茶水白喝!”他恨恨地拿起一包,向外走,扭头又冲永子骂:“你闹腾吧!闹腾吧!长这么大一点儿也不解事!白活了!”
出门换上笑脸,把茶叶递给延昌。延昌撕开茶叶包,刷拉一下全倾入锅里,登时满锅褐黄,茶叶茶梗上下左右随水翻滚。延昌从脚边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撤一根柴火点着,闭眼猛吸一口,再吸一口,还余一大截就不吸了,扔进灶里,一卷就没影了。延寿定定地看着灶火,脸上笑着,心里骂着:“狗肏的不定今儿瞎了我几包烟。”他从来都是到集上买叶子揉碎了卷着吸,今天却是所有人都吸他的好烟,吸他舍不得吸的两块五一包的钻石。他心里抽搐着下决心:“永子结了婚,我也没负担了,也败一回家!余下的烟不退了,我一根一根全吸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