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车厢里传来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坐在邻座的老太太徒劳无益地哄着孙子,但那精力充沛的小男孩却兀自踢打尖叫不止。我烦那孩子,又同情老人,继而想到,恐怕自己小时候也曾这样不听话过。小时候父母工作忙,我也曾跟着爷爷奶奶住过一段日子。
我按下座位旁边的按钮,几道薄薄的光幕从上方落下,将我包围其中。周围的光和声音都被隔绝在外,仿佛密不透风的几道墙。我将指尖贴上光幕,系统读取了我的指纹,开始为我推送当天新闻和娱乐节目。排在首位的自然是广场阅兵,一张张新闻图片、一段段视频像抢食的鱼群涌到眼前。我指尖轻弹将它们推开,又在光幕上轻敲几下,召唤个人语音助手。一个色彩艳丽的卡通女孩嗖地跳出来。
“你好,我是无所不知的小风。你要做啥,我来帮忙哈!”她故意把普通话讲得不太标准,据说这样更容易讨人喜欢。
“我要找奶奶的资料。”我报出她的名字。
“你奶奶年纪好大咯。”小风娇滴滴地拖长声音。“你要找哪个时候的资料嘛?”
“全部。”我回答,“这一辈子。”
文字和图片一段段在光幕上流淌,仿佛奶奶这一生的故事都随时间之河顺流而下,飘过我眼前。
“要不要我帮你读嘛?”小风问。
“不用了,我认字。”我故意呛她。
资料五花八门:新闻报道、老照片、采访视频、书信影印件、旧档案、纪录片截选、爷爷生前出版的回忆录片段、甚至还有一篇小学生作文,题目是“写给爷爷奶奶的一封信”。
我费力辨认那些歪七扭八的字迹,突然意识到这篇作文正是我自己写的。
“你从哪儿找到的?”我禁不住大叫。
“这不是你自己拍照存在云相册里的吗?”小风哧哧地笑。“记性真差。”
我继续浏览下去,恍然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多维时空中。周围有无数面墙,无数扇窗户,从每一扇窗户向外望,都能看见不同时空中的奶奶,不同年龄、不同装束、不同样貌、不同神情。她们是同一个人在人生轨迹上的多重投影,是那张庞大蛛网上的不同节点。奶奶在历史中穿行,忙忙碌碌,沉默却坚定。她不知道自己每一个微小的脚步会以怎样的方式影响到未来。
“没有奶奶自己写的吗?”我问道。
“你奶奶好像很少写东西。”小风回答。“也许她写了,只是不拿出来给你们看。”
继而,我看到自己多年前的一份写作提纲。在这份提纲里,我设想一个以奶奶为第一女主角的故事。故事开始于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年迈的奶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打盹。每当她沉入梦境时,就会穿越时空回到自己青年时代的某一段岁月中,随战友一起再度踏上漫漫长路奔赴战场。她会迷茫不安,会告诉战友们她来自未来,彼时战争已胜利,他们在田埂和土炕上所热切谈论的那种和平生活已经来临,甚至还要更加殷实美满。她会诉说那些不可思议的新奇玩意儿,那些戏曲和书本里也描绘不出的城市、高楼、飞机与小汽车。她会一一回忆起战友们日后的经历,那些牺牲与伤痛,离丧与磨难,也有光荣,也有梦想,也有不堪诉说不忍提起,也有云淡风轻相逢一笑。战友们会大笑,笑她做了场梦,说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奶奶最终不再辩解,只是收拾行囊再度启程,再度为曾奉献过青春的目标战斗一回。突然之间,她又回到多年后的那个下午,阳光依旧明媚,不过刚刚在花叶间移动了一瞬。
奶奶不能够像穿越剧中的女主角那样改变历史,但她重返过去的时光却是真实的。那不是幻觉,不是影视剧,不是虚拟现实不是游戏,而是真正的历史,尽管除了奶奶自己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那正是我曾构思过的故事,那是奶奶的另一重分身,仅仅存在于我未曾写出来的故事中。或许是因为内心深处的胆怯吧,我怕自己无法设身处地体认奶奶经历过的那些岁月,无法消化那些七零八碎的资料,从中复原出一段真实的时空。我无法写出日夜行军的艰苦和战场上面对敌人子弹的恐惧,我不愿一厢情愿妄自揣测。我不是历史学家不是传记作者,也无力把握那些过于宏大的历史图景。在庞大的蛛网中我举目四望,能把握的只有距离我最切近的吉光片羽,譬如奶奶颤巍巍行走的步态和苍老的容颜,譬如院里的葡萄架,譬如拐枣在舌尖黏稠的甜味。
奶奶依旧在距离我一万光年遥远的地方,我收集整理她发送来的资料,却无法凭想象力抵达彼时彼处。我感觉到深深羞愧。
“奶奶这会儿在干什么?”我问小风。
不到一秒钟,小风已接通养老院的智能管理系统。
“她在看阅兵式直播,和大家一起。你要跟她说话吗?”
“不用。”我看一眼时间。再过半个小时我就到了,那时阅兵式应该刚刚结束。
“奶奶最近还好吗?”
“还是那样子,不爱跟人说话,也不爱笑。”
“还认人吗?”
“有时候认,有时候喊她也不答应。”
“吃饭还好?”
“要人喂,饭量比过去少了些。”
“睡觉呢?”
“晚上睡不着就叫唤,白天老打瞌睡。”
“不打瞌睡的时候都干什么呀?还看报纸吗?”
“不看了,电视也不太看。有时候抱着平板电脑看。”
“平板电脑?”
“就是你上次送她那个。护士说看多了对眼睛不好,不让她成天看,有时候偷偷藏起来,她找不着就闹。”
“都看什么?”
“不知道,就是你存在里面的那些东西吧。”
我想象年迈的奶奶像小孩一样抱着平板电脑不肯放手,忍不住笑了一声。
“对了,还有这个你可以看看。”
“什么?”
小风轻轻挥手,光幕上出现一扇漆黑的大门,门上有一块匾额,上面写着“老兵不朽”四个大字。这是一个网上纪念墓园。
我伸手推门,门吱呀一声打开,扑面而来的竟是一片绿光。
我仿佛步入一片海滨墓园,一条狭窄的石阶沿着山坡向下延伸,一直通往那粼粼的波涛中间去。石阶两侧生着绿草,还有齐齐整整的白色碑石。我慢慢向墓碑中间走去,耳边依稀传来风声和鸟鸣。
我面对其中一座墓碑,伸手轻触上面的照片。一个老人的影像浮现出来,穿着绿军装,戴着军帽,胸前挂着各色勋章。
“年轻人,谢谢你来看我。”他举手啪地敬了一个军礼。
我知道这只是虚拟影像,却仍忍不住退后一步。眼前的面孔苍老而真实,每一丝皱纹,每一块瘀斑都清晰可见。老人说话的口音很重,我几乎听不懂,但他身旁的空白处却浮现出字幕,这又为过于逼真的影像增加了几分虚幻感。
“爷爷你好。”我轻声回答。
“你从哪里来?”
“我从北京来。”
“北京好哇,我去过北京。”
“什么时候?”
“好多年前,去北京看战友。”
“哦,那一定热闹。”
“今年是哪一年啦?”
“是2025年。”
老人不说话。我不知道是他陷入沉思,还是对话程序暂时卡住了。片刻之后,老人再度开口说道:
“年轻人,我给你讲讲我那时候的事吧。”
我点点头,老人便用他浓重的口音慢慢讲起来。这一刻我又再次想起奶奶,想起许多年前的夏天,在后院的葡萄架下,奶奶坐着藤椅,摇着蒲扇,给我讲那些战争年代的故事,讲他们怎样在青纱帐里露宿,怎样摇着小船去海上躲避敌寇。奶奶的口音我同样听不太懂,我总是一边听一边忍不住走神,一会儿数天上的星星,一会儿留意墙角的蟋蟀,不知不觉就歪在椅子里睡着了。夜风微凉,奶奶的故事像露水一样在花叶上凝聚,一颗一颗渗入大地深处。
应该也有人给奶奶制作过这样的影像吧。某一天她离开人世,我将再度来到这里,与她的故事重逢。那时候也许我会听得更明白一些。
一个声音渺渺地从远方传来。
“旅客朋友们,列车就要到站了……”
我深深鞠躬,向面前的老人致敬。
“爷爷,谢谢您,我要走了。下次再来看您。”
“走好,年轻人。”老人再次敬礼。“别忘了我们。”
火车停下了,我撤去光幕,车厢内的喧哗又再度涌来。
邻座的小男孩已蜷缩在奶奶怀中睡作一团,任凭老人怎么拍打催促都不肯醒。这样一个宁静的、晴空万里的好日子,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孩子脸上,他密匝匝的睫毛忽闪着,在小脸蛋上留下阴影,肉嘟嘟的嘴唇像初生的嫩芽般圆润。这幅画面不知为什么竟让我想要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