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瘾患者
“脑连”技术的发明者怀着古老的信条:语言是不得已的蹩脚工具,效率低下,误会重重。通过“时空导引术”,有可能在一些非理性的区域绕开语言的 围墙,进行某种直接的纯精神交互。在银河联盟进入“第一繁荣纪”时,惊人的物质富足滋生了颓靡奢逸之风,“造梦潮”便迎风而起。
现实主义的党徒们对此不屑一顾,斥之为高级毒品。确实,有不少“造境师”为了保持创造力而求助于违禁药物,而与瘾君子脑连是否违法也一直存有争 议。即便是所谓“自然造境”,也一样有认知失调和“幻境成瘾”的危险,普遍的表现则是意志消沉的厌世情绪。此外,“梦瘾患者”亦普遍存在着对刺激强度的几 何指数式需求,最终甚至铤而走险,去造访那些重度精神疾病患者的梦境,最终折戟沉沙于幽怖玄冥的深渊,不能复返,变成行尸走肉。
不过,支持者们则宣称,只要准备充分,脑连技术是很安全的,且利大于弊。毋庸置疑,总有些人天赋异禀,对宇宙的领悟别具一格,脑连有益于智慧的 共享——想想看,如果古代的至圣大贤们能直接通过意识而不是退而求其次地借助于语言以及更差劲的文字来传情达意,将会为后人省去多少无益的教派纷争?因此 最高级的造境师被称为“引渡人”:在智与爱的海洋上泛舟徜徉,带造访者领略真理荡漾起的粼粼微光。更极端的看法是:万物皆受恩泽,一花一草都会做梦,而人 类对此尚知之甚少,未来的终极将是所有梦想的融通。
据研究,即便是最刻板乏味的寡淡之人,也总有想入非非之时,那些无形无界的混沌憧憬,在每一个活过的人心中氤氲蒸腾,沐享其中的灵魂暂时跳脱了 时空的绑带,在瞬间的永恒中体认存在之微妙的喜悦——据说,那些敌视脑连的原教旨主义个体崇拜者们道貌岸然的形骸中,正隐匿着最滑稽和油腻的重口味幻想, 有一群“脑连黑客”一直在试图通过某种“击穿”技术进入这些清教徒的世界。更不必说那些活泼有趣的人,脑海中浮升过多少华彩庙宇,仅就其辉煌灿烂而言,不 输于任何伟大发明,却因时运不济、缺乏训练、肢体倦懒,没有以哪怕最基本的口述或笔录方式化为“现实”,就那样肥皂泡般消逝,这不啻是一笔被浪费的巨大财 富。而如今,人们终于有望建设一个广泛的精神共同体,这必将是比形式上的政治联盟更为深刻和有益的、真正的灵魂联盟……
官方的态度模棱两可:一方面承认这是一个巨大的智慧宝库,试图从万千胜景中寻觅创意乃至理想蓝图,并且不排除推动某种超级人格智慧体的计划。另 一方面却又担心脑连会成为反动分子密谋的新平台,更忧虑人类会陷入迷幻的空灵世界,最终被梦榨干膏血,而这与联盟的开拓进取宗旨是相违背的。
确实有人说,宇宙进化出生命,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乃是为了最终能够做出一场华丽的膨胀大梦。不过,大多数人也没那么多的高级追求,除了基本的新鲜 和刺激之外,他们只想寻觅消遣与安慰。随着“脑连”用户的暴增,一种被反对者斥之为“阴暗面暴露癖”的现象蔚然成风。人们将从前那些就连在忏悔室里都不愿 说出而情愿烂在心里的秘密公之于众,任由造访者一览无余。尽管有人认为这是一种道德败坏,但诸多亲历者却信誓旦旦:看见别人的软弱和不堪,便终于明白大家 都是凡人,也就更能够接受自己。怀有复古的人道主义信念的医师们证实:这确实大大有益于精神健康呢。
当然了,为了确保安全,有些不愿再面对现实的人——主要是那些“数字信号人”——担负起了“脱梦人”的职责。他们放弃了肉身,永远在一个又一个 镜花水月中穿梭,不论是何等大光明都不能心生喜悦,不论何等大悲苦都不能为之怜悯。惟有如此镇定,才能在茫茫黑夜,乘着黑鸟巡视大地,见有掉入噩梦深渊 者,便伸手将其拉回此间尘世。但有时,坠入者如飞蛾扑火,面露憨笑,拽着他一起跌向黑渊,他无论如何,只能断其手足,助其一臂之力。“这份工作是不是很刺 激很辛苦很危险呢?”面对这样的世俗问题,一位脱梦人淡然地回答:“至少我们不用担心梦醒之后的事,而你们才更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