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政
小时候刚会拿笔握管,练了没几年,父亲便在过年时让我给左邻右舍写春联。他要求高,说写门对子不光是写字,还得会出对联,不能只抄现成的,所以常常帮邻居写完了,到了最后写自家门对子的时候早已腹中告罄,毫无灵感。
每到这时,父亲反而很宽容:“想不出来就还写那一副吧。”他说的那一副就是“越国家声远,颍川世泽长”。据说这是汪家传下来的门对子,往门上一贴,南来北往的人一看,就知道是汪家门第,招牌相似。那时候也不知道这对子的含义,越国在哪里?颍川又在何方?也记不清父亲是不是向我们细说过家族迁徙的历史,但父亲一再强调“家声”这两个字,说家声就是一个家庭的荣誉和声望,不管家族如何迁徙延续,每一个子孙都要对得起列祖列宗,为家族的荣耀增光添彩。
他拍拍我们的脑袋,“汪家未来的家声就指望你们了。”
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果不是今年到梅州,我真的快忘了这个古老的词汇。梅州是客家人的聚集地。客家,客家,这两个南辕北辙的字组合在一起真让我有一种苍凉而又悲情的感觉:客于他乡不可为家,但偏偏客家人就是这样一幅家族流徙的人生图景。
若到梅州客家文化博物馆,迎面看到的是一堵百家姓墙,中间一个大大的“亻厓 ”字,这是客家人的自称,相当于“我”。作为会意字,它形象地表明了客家人从中原来到南方倚山而居的生存状况。但我宁愿将这个字理解为人在悬崖,这才是客家人在逃亡避难迁徙时的心态: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动物般警醒,须臾不可大意。一个辗转千里万里的族群,一个在陌生环境寻找栖身之所的民系,一个不断需要重建家园、救亡图存的群体,他们各自的家族大概都十分看重成员的精神追求和道德品格吧?都十分在意自己家族的荣光,在意开拓、进取、永续生存的能力吧?总之,他们十分看重自己的“家声”。
所以,走过梅州那些客家围屋和连排新居,总会看到或新或旧的对联,“振家声”“美家声”“远家声”“召家声”“扬家声”“播家声”……目不暇接,这些对联不仅自豪地彰显了各自家族辉煌的历史,更在昭示后人光前裕后薪火传承。特别是那些围屋,一走进去,几乎处处有楹联,间间有匾额,这是一种特殊的文化,客家人大概早就知道环境育人的道理吧。这些楹联和匾额汇聚了万千家族对自己历史的回望和思考,对家族价值观的申述和张扬,于耳提面命中充满了殷殷嘱托。
由于家族发祥地不一,迁徙过程中的经验教训不一,家族成员生存技能也不一样,所以我们在客家不同家族中会看到对家训家规不同的表达,对家声不同的期望。但是,又由于环境相同,经历相近,客家人又会在长期的生存中形成大致相同的民系价值认同,那就是“耕读传家”,这是客家人共同的家声。“东种西成,经营田亩须勤体;升丰履泰,出入朝端必读书。”“创业难,守成难,涉世尤难,且从难中立志节;耕田乐,读书乐,为善最乐,须向乐里作精神。”“继先祖一脉真传,克勤克俭;教子孙两行正路,维读维耕。”
我在客家文化博物馆看到梅州黄氏族谱《江夏渊源》,其中记载的家训是这样十五条:“戒轻谱,畏法律,戒异端,戒犯上,戒非为,戒争讼,戒犯违,修坟基,隆师道,端士品,务本业,明礼让,和乡里,睦宗族,敦孝悌。”如此的具体,如此的周详!客家人之所以能有今天,之所以英才辈出,民系遍布海内外,正是因为秉承了这样的传统,弘扬了这样的家声吧?
家庭是社会最小的细胞,也是一个社会道德风尚最基本的载体和践行单元,由家庭而家族,而乡里,而地方,而整个社会,公序良俗正是这样形成,核心价值也是这样凝聚的。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家庭在自觉地维护自己的家声。
我的故乡叫汪陈庄,顾名思义,这个村子的大姓就这两家,但在我的记忆中,好像都是姓汪的。那是一个庞大的熟人社会,家庭的每一个成员都有相当的压力和责任感。我们从小就被告知,不能有少许的行为不端,否则影响的是整个家庭乃至家族的声誉,惕惕于心的是“不能让人家背后说我们姓汪的不是”。现在,这样的熟人社会不多了,家庭群居不再,单个的家庭散落在陌生的地方,他们还有家声的意识吗?在一个家族社会评价稀薄的时代,家声又如何体现呢?想起去年央视记者的随机采访,问到家风、家教、家训,懵懂无知、言不及义者多矣,遑论家声。
让我们回到家庭,回归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