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大约从两岁起,每次带儿子出去,遇到乞讨者,我和妻子都要给儿子几元钱,让他送过去,并且嘱咐他要注意方式,包括表情和递给时的动作。
这不能表明我们一家人生活多好。鼓励儿子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体现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与互助,我觉得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年少时候,在农村,家里穷,苦是必然的,除了父母和几位近亲,没得到过其他人的施舍。即使成年以后,也有一段时间极端穷困,甚至可以用水深火热、暗无天日来形容。那时候,特别渴望得到别人的帮助。
这世界真是仁慈,也真的没有绝人之心。几年后,我们的经济条件好转,我和妻子开始教儿子做一些助人的善事,并且一直坚持。在儿子成长的这些年,尽管科技发达了,各方面都极为便利,但也有一些美好的东西湮灭了,甚至被置换;可世上真正好的东西,比如人性之善美和真诚,总是会存在的。而为他人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更是一种美好修为。无论社会怎么变化,人性美和善的一面,都还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出发点。
我常想,对于儿子,不管他将来如何,成为怎样一个人,他都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即独立生存。一个男人,一旦置身于缺乏亲情维系与情感依赖的环境当中,又不得不面对波诡云谲的时代和残酷的生存竞争,无论任何时候,具备一种宽容、悲悯、同情之心,真诚与人相处,进而形成一种良好的个人品质,这应当是比取得任何成就还要重要的事情。
搬家到成都后,周一到周五,我大部分时间和儿子待在一起。他下午放学回来,我就带他出去吃饭,散步。一父一子,手拉手,肩并肩,在人头攒动的城市,实在是一道令人心暖而又不起眼的风景。
有一次,我带儿子一起到洛阳路一家餐馆吃牛肉面。那家面馆是来自甘肃的一家人开的,面做得还算地道。我要了一碗揪叶子,儿子要了一碗红烧牛肉面。我又给他加了一小碟牛肉。父子二人吃完,又到家乐福买文具。走到青龙巷,忽然听到一阵悠扬,但却有点悲凉的二胡声。随即看到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壮实高大,另一个腰身佝偻,几近伏地。身材壮实者眼盲,拉二胡,腰身佝偻者一只手拉着壮实者污脏发黑的后衣角,头和脸几乎弯曲到了壮实者的膝盖,一只手端着一个铝盆子。
我和儿子站住。儿子仰头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他。我掏出五块钱,递给儿子,儿子走过去,放在那铝盆子里。
回来路上,父子俩聊天。儿子说他看过我写的几本书。我笑笑。儿子可能觉得我有点不相信,一边走一边说,他觉得我写的那些文章都是真实的,比如说我写农村老家那些总是相互伤害、窝里斗的人,他们其实也很可怜。他觉得我文章中写到的那些老家人都没有思想,有思想的话,就不会那么做。他还说,这都怪农村的教育不好,其实这也正是为什么那里的人们至今都不能摆脱贫穷的根源所在。
我忽然觉得他说得很有些道理,一时间感动莫名,一手提着东西,一手把儿子揽在怀里,使劲亲了一下他的额头。鼻子一酸,眼泪就出来了。过了马路,儿子又对我说,现在这个社会,再不能讲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了,要相信科学,因为只有科学,才能证实那些谜团。神鬼之说,那都是用来骗人的。我点点头,摸了一下他的脑袋。我承认,我写过那样的文章。
儿子又说:老爸,其实当作家不好,因为作家就只能告诉别人已经发生了的事,不能把未来的事情说清楚。我笑了一下,问他未来有哪些事情发生。儿子神情严肃地看着我说,在未来,人可能就不像人了。你看科技发展多快,以后的人,借助科技多了,就成了科技人。还有,人以后可能会变得更孤独。
我惊诧,儿子才十一岁,怎么会想到这些问题呢?而且说得比我还深刻。我再次抱住儿子,想对他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我知道我不能否认儿子刚才说的话,他说的那些,很多已经得到验证。到家里,洗漱的时候,儿子又说:老爸,要像现在这么发展,要不了几百年,地球可能就会承受不了的。然后像水泡那样,没准一下子就飘没了。我说,这可能是吧,但那也没办法。儿子忽然严肃地说:老爸你别怕,我正在想办法。肯定能解决的,这一点,你和妈妈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