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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苏北:家风

□宁 雨

那年冬天,娘带着妹妹去青海探望父亲,家里只剩下两口人,姥姥和我。土坯屋里,豆大的油灯下,姥姥让我给父亲和母亲写信报平安。每次,都是她口授,我执笔。

对于信的开头和结尾,姥姥非常重视,要求我必须称呼“父亲母亲大人”,落款要写上“长女”二字。她并不识字,我究竟怎么写,她也不知道,但她老是看着我的眼睛,反复问,是这么写的吗?我尚年幼,不明白“父亲母亲大人”与我平日里喊的“爸爸”和“娘”在字义上有何不同,但我不敢欺瞒姥姥的眼睛。除了信纸上的“父亲母亲大人”,姥姥还要求我,见了邻居、亲戚,必须打招呼,打招呼的第一句话,要按辈分称呼。我家在村子里辈分低,同班同学中有的要喊姨,有的要喊舅,有的甚至要喊姥爷、姑姥姥,这让我心里头着实不自在。不自在归不自在,姥姥到底以她的执拗,培养了我见人按辈分打招呼的习惯。而今回了老家,自然而然照着姥姥立下的规矩来。

姥姥没讲过“长幼有序”的大道理,她也不知道《弟子规》中的“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但她教给的“父亲母亲大人”这六个字的称呼,却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底。它是我所受到的关于人序伦常最朴素的启蒙。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家家户户穷得叮当响。麦收之后,村里人家还是会依老例儿结结实实吃两顿纯白面的捞面。我见人家端着大海碗站在胡同口,满筷子挑着光溜筋道的白面条,满心眼里竟没有丁点羡慕,而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因为我家不吃白面捞面。平日里,我家吃的跟别人家一样,是红薯面捞面或者红薯面饸饹,新麦分到家,也不过吃几回白面包着红薯面擀成的两色面。两色面,红白相间,配着北瓜片和葱花浇头、蒜醋汁,偶尔还有一点儿黄瓜丝当菜码,又好看,又好吃。殊不知,姥姥就是以这种用红薯面和白玉米面来掺兑的办法,节省下了少得可怜的白面。这样,家里谁身体不舒服,或者来了贵客,就能吃到软嫩的白面鸡蛋咸食、白面葱花千层饼了。

姥姥说,居家过日子“宁省囤尖,不省囤底”。我们家在最穷困的时候没断过烟火,没穿过破角烂边的衣服,秘密就在这条语录。玉米面皮,有时是谷子面(不去皮,谷糠也磨进面里)皮,萝卜干白菜干萝卜缨做馅的饽饽,姥姥给它起名“黄金团子”;北瓜切块,老白菜帮子切段儿,清水煮之,水滚开后拌杂面疙瘩,末了撒点儿芫荽末,就是我们家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穷归穷,还有比我们更穷的亲戚。比如,我姥姥的小弟弟我舅姥爷。舅姥爷娶妻晚,舅姥姥娶进门还是个“老慢支”,患老慢支的舅姥姥有着极强的生育能力,挨肩膀头生下两儿三女,他们家的大闺女我大表姨比我还小5天。隔个十天半月,舅姥爷就会来我家一趟,有时候是差他的孩子来。他们来我家,一是帮着做点力气活儿,二是“告穷儿”,不是没粮了就是断盐了,要不就是没钱给我舅姥姥买药了。无论是谁来,临走,姥姥总不叫空着手,不是给舀些面就是给舀些盐,有时正好赶上姥姥的烈属抚恤金下来,就匀出一半叫带走。娘半开玩笑地说姥姥,是她的娘家人硬生生把我家的日子刮擦穷了。姥姥总是认真地教训娘:“雪中送炭人情长,雪上加霜枉做人。”

不独对亲戚好,村里的智障人、外来要饭的,也是姥姥怜惜的对象。智障人没爹没娘没媳妇,一个人住着老辈人留下的空房子,空房子没窗没门,只有四处进风的窗框和门框。他爱在饭点儿串门。一到我家,姥姥不管是刚吃饭还是吃了一半,马上就撂下碗筷。把自己的一份,给他吃。到冬天,家里常来要饭的,也是赶饭点儿。要饭的一来,姥姥的干粮就匀出一半,我们喝粥也不许回碗了。匀出一碗热粥半个玉米饼子,就是要饭人一顿好饭。姥姥饿着自己,却高兴。她说:“三个人三个半饱,比看着一个人干饿着好。”

姥姥二十岁嫁到我们老郭家,八十岁寿终正寝。姥爷参加八路军早早牺牲了,家里人丁不盛。小脚女人顶家过日子,我们家没有成套的家训、家规。从姥姥到我的小外甥、小侄女,一家四代人,八十多年历史,就靠着无数条“姥姥语录”的传承,治家、育人。

姥姥晚年患上白内障和青光眼,几近失明。我从省城回去看她,她对我说起自己的病,有一句话,让我一辈子忘不掉。姥姥说:“眼瞎了不要紧,心不瞎,照样活得敞亮。”这,是姥姥留给我们的最后的“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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