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过去的汀泗桥以汀泗河为界,东西两街分属咸宁县和蒲圻县管辖。在旧商会和黑恶势力、土豪劣绅的操纵下,东西两街的大小商家,为了各自的利益,年年厮杀,年年血染汀泗桥,也给这座饱经战乱的南鄂小镇留下了伤心的记忆。
在汀泗桥,还有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那就是湖南移民。在地域上,洞庭湖与汀泗桥仅距百里之遥。明朝末年洞庭湖发大水,淹没了洞庭湖边和湘江两岸的长沙、湘阴、汨罗、望城、岳州等县的大片村庄,无家可归的湖南难民有的乘木排,有的把年幼的儿女、年迈的父母放进打谷用的丰斗中,有的挑着儿女,沿长江顺江而下,进入湖北境内,在长江边的蒲圻县、嘉鱼县和咸宁县的汀泗桥一带广袤的江滩、湖滩,用芦苇搭建茅棚,围湖造田,谋求生路。到了汀泗河两岸湖滩的一支湖南难民,以他们的忍辱负重、勤劳坚韧在汀泗桥立住了足,逐渐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参与汀泗桥的商业竞争。这座本来就在战火中飘摇的小镇,又因为咸宁、蒲圻、湖南三股势力的角逐变得更加血雨腥风。
在湖南、湖北地区抗日的国民党某集团军司令霍奎章,为解决汀泗桥这三股势力之间的矛盾,凝聚抗日力量,想出了在汀泗桥设立湖南县的办法,将集聚在咸宁、蒲圻、嘉鱼、汉口长江边的湖南移民统一划归湖南县管辖,使这些在湖北已经落地生根的湖南人由地方政府管理,不再是无根的漂萍,在湖北的地盘上刀光剑影争天下。但由于抗战日紧,霍奎章这一愿望终成泡影。今天,在这里的湖南移民中,对这段历史仍有记忆的已寥若晨星。
和平对于汀泗桥人来说,是企盼了上百年的愿望。解放了,战争的硝烟已经褪去,但商战的硝烟仍然弥漫上空。为了解开这个几百年形成的死结,新生的湖北省人民政府决定将划汀泗河而治的汀泗桥合并成一个行政区,即划归咸宁县管辖,使河两岸共用一个“汀泗桥”名的湖北人和湖南人,在和平的环境中和睦相处。然而,这个美好的愿望却受到了国民党潜伏势力和西街一些土豪劣绅的阻挠,他们暗中鼓动蒲圻人反对将汀泗桥西街划入咸宁县管辖,并集结了3000多人与驻扎在汀泗桥的解放军一个连对抗。对抗中一名暴徒从解放军战士手中抢夺枪支,引发走火,打死1名群众,继而引发动乱。在这次动乱中,汀泗桥西街一些激进的“革命分子”参与其中。国民党潜伏特务更是趁机煽风点火,散布共产党杀害百姓的谣言,越发激起不明真相的蒲圻人不满,双方剑拔弩张,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在反革命分子策动暴乱之际,湖北省人民政府果断决策,将7名参与组织暴乱者押上审判台,公审枪决。这7人中除国民党潜伏特务外,包括共产党自己培养的革命“骨干”,他们是西街商会会长、民兵连长、妇女主任和店员工会负责人。在被宣布枪决的7人当中,因为妇女主任身怀六甲而免于立即执行,其余6人被当场执行。这些昔日的革命骨干,在大局面前迷失了政治方向,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令人扼腕。共产党忍痛处决了自己精心培养的革命骨干,却没有损伤老百姓一根毫毛,使汀泗桥人心服口服,安稳地平定了反革命暴乱,将为各自利益厮杀了几百年的汀泗桥三股力量三合而为一,才有了今日详和平安的汀泗桥镇。
新中国成立后,汀泗桥人同全国人民一样,经历了土地改革和公私合营。土豪们的田地、房屋、农具、财产被没收,分给了世世代代当牛做马的穷人;汀泗桥街上一百多家大小商号,按行业成立了供销社、铁器社、竹器社、木材加工合作社等,昔日的店员、苦力、伙计,不再是被剥削、被奴役的下人。他们当家做了主人,再一次以巨大的革命热情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中。
只可惜,在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世界的“革命激情”中,汀泗桥许多古老的建筑被摧毁。
大商号春生裕、同德园,今天成了镇政府办公区、粮仓,许多旧商铺次第拆除,原地建起了新式楼房;昔日香火旺盛的庙宇被砸烂,如今仅从幸存下来的“庙巷”中,依稀可见它的墙基和老土;当年英王陈玉成火攻曾国藩部被烧炸了的大门石枋还在,曾国藩战败躲藏的寿春堂被它的后人拆除了半边外墙,建起了两层小洋楼。但是,从紧邻汀泗桥的“三泰行”门楣上的3个苍劲大字中、从红花院那几间失去了往日风花雪月的旧屋宇上,仍然能看见古老繁华的汀泗桥身影。尽管汀泗桥街上那一百多家商铺的招牌已荡然无存,但寿春堂、春生裕、同德园、三泰行、聚成米行、余庆、玉丰和、南洋照相馆、刘记剃头铺、田记铁匠铺、金万顺木材行、陈长春药房、丰埠钱庄、刘顺兴银楼、颐易楼、颐和隆、景阳楼、同兴楼、肖志大丝烟铺、锦庄衣庄、华丰、德茂和、龙恒升、董记马号、凡爱西药房、余记豆腐房、叶德和麻花铺等一大批叫得响的商号,犹如铺在南鄂大地上的历史画卷,定格在人们的记忆里,它们的故事,成为当地百姓茶余饭后永远的话题。
今天,承载着汀泗桥历史的地名还在。塔垴山、胭脂巷、庙巷……老街上,穿越其中,仍然能从那些废墟中读到古镇的精致与排场,闻到缭绕烟火的味道,感受到那个年代的脉搏和律动,触摸到历史深处的一缕缕气息、一丝丝苍凉、一次次悲壮。那里的每一片瓦、每一根梁柱、每一截残垣断壁,都见证着汀泗桥的历史烟云、传奇故事。
今日的汀泗桥人陆续搬出了老街,在武汉至长沙的大国道边建起了商业新区,再次离开了他们的“祖居地”,却恰恰使象征着乡愁的古老汀泗桥原貌得以保留下来。这也许是天意。
以商成镇的汀泗桥,“信”是商家立业之本。这个蕴含着哲学意义的中国文字,被世世代代的汀泗桥人虔诚地奉为行为法则,由这个字所衍生出的诚信、守信、威信、言而有信等中国传统道德体系中的基本价值理念,也深深植入他们的生活,生生不息地流淌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血脉中,成为他们征战商场、无往不胜的利器。
过去,这里的茶叶、苎麻、桐油、生漆、木材等主要在国內销售。新中国成立后,因为安定的社会环境,这里的贸易更加顺畅,尤其是丰富的楠竹资源,孕育出一批批能工巧匠,做出精美的竹床、竹椅、竹桌、竹帘、竹桶、竹筷、竹碗等等,不仅在武汉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还进了南京、上海,通过国家商业渠道远销海外。1965年8月,汀泗桥历史上又迎来了新的辉煌——“全国农产品商品化交易会”,这是汀泗桥历史上第一次承办全国性盛会。来自全国各地的政府官员和商贾聚集汀泗桥,让大家重新认识了这个昔日的军事重镇在和平时期的长足发展。在这次会议上,当地出产的苎麻在全国纺织原材料评比中荣获金奖,被国家认定为最优质的工业原材料。汀泗桥供销社因为“百问不烦,百挑不厌”的热情服务,成为全国商业战线的一面旗帜。“内学汀泗,外学利农”的标语口号一时风靡全国各行各业。昔日的军事重镇摒弃了戈矛,一举成为江南的工商业重镇。
改革开放后,松了绑的汀泗桥镇更是如虎添翼、飞跃发展,以商起家的汀泗桥人有了更大的舞台。
因北伐战争而名扬天下的古塘角村,原是一片湖野。当年,许多湖南难民逃到这里,选择山坡盖起茅草棚安身,围湖造田,安家置产,开垦出了数百亩良田,在这里逐渐形成了延绵数里的茅棚街。新中国成立后,这里是汀泗桥向国家交纳公粮的大村。但已经在血脉中植入了“无粮不稳,无商不富”的人们,突然被改革开放的春风唤醒,他们又以巨大的激情投入到了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奋力搏击商海,你追我赶地奔向富裕之路。
姚文祥,祖籍湖南湘阴,是湖南移民的第四代。他兄弟姐妹5人,昔日一家老小住在茅棚,吃饭靠借粮,读书靠向学校打欠条。1989年,姚文祥高中毕业后进了咸宁县钉丝厂,成了一名国有企业职工,端上了铁饭碗。也许是他出生在汀泗桥这个因商而富甲一方的缘故,抑或是目睹了改革开放后村里涌现出许多万元户,姚文祥开始静心思变。1992年年初,他不顾家人反对,毅然辞职下海到广东打工。初到广东举目无亲,他靠打拼积累到一点资本,又向亲戚朋友借了10万元,买了一辆大货车跑运输,但不久亏得血本无归。他靠着“在什么地方跌下去,就在什么地方爬起来”的信念,重新站了起来,在广东做起了土方工程,迅速翻了本。有钱后他回家承包了300多亩山林,同时兼顾跑运输、开挖掘机,年收入40多万元。如今,他早就拆掉茅草棚,住上了大别墅,还在咸宁城买下一栋楼房搞经营,供两个儿女上大学。
李文化,一个典型的靠山吃山的汀泗桥农民,也是汀泗桥土生土长的湖南人,家里原来也住茅棚,很穷。改革开放后,他瞄准了城市建设的商机,承包了几百亩山林,开始育苗木搞园林绿化。李文化靠开阔的视野、勤劳的双手、超人的智慧,迈步富裕的行列,开上了小汽车,住上了别墅,同样在咸宁城拥有一栋门面房经商,年收入过百万。
周军,祖上就是当地人,他一家人原来住着泥巴屋,辛苦一年收入才几千块钱,糊口都难。改革开放后,他承包了800亩山林,办起了砖厂、竹木加工厂,如今成了远近闻名的“周百万”。
致富不忘乡亲。姚文祥带动乡亲们跑运输,李文化带领乡亲搞园林绿化。周军安排乡亲就业,每年仅向乡亲们发工资一项就达60多万元。他们成了致富一方的带头人。
1984年,著名电影导演谢添来汀泗桥选拍摄《生财有道》外景,一眼看中了湖南人搭建的十分整齐、美观的茅棚,不久便在古塘角村开机拍摄,当地百姓成了群众演员,同他们世世代代居住的茅棚一起上了银幕。与拍电影密切相关的一件事此时发生了,它扑朔迷离,十分神奇。在姚文祥家茅棚旁边的一户危姓人家的堂屋,挂着一块从清朝流传下来的大木牌匾,上面雕刻着“生财有道”4个大字,不晓得是谢添看中了这四个字,还是原来的剧本就叫“生财有道”,反正电影面世后呈现在国人眼前的是《生财有道》。让人们万万想不到的是,《生财有道》作为农民致富的号角,在全国热播之时,这块挂在危家祖堂屋几百年、作为湖南人祖训传世的大木匾不翼而飞,至今下落不明,有湖南人解释是被“有识之士偷走了”。这块牌匾的老主人危友生已经溘然长逝,危氏后人以达观心态期待着这块承载着许多传奇、许多不解之迷的大牌匾再现人世。倘若这块充满致富奇迹的牌匾,某天浮出水面,那将又是一个精彩的故事。
星移斗换,许多年后,古塘角村昔日的茅棚不见了,换为一栋栋宽敞明亮、中西合璧的别墅。家家户户门前有了宽阔的水泥路,路两边花木掩映,绿树成荫。这里再一次被电视剧《人在囧途》的导演看中,成了拍摄外景地,上了荧屏,轰动全国。
在古塘角村,至今保持着淳朴的民风。作为湖南人媳妇的湖北女子吴安意是这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在这个湖南人集聚村任职20多年来,湖南人没有因为她是湖北人而排斥,其中根本的原因就是她没有把湖南人当外人,而是当成了自己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她深情地告诉我,湖南移民这个群体十分勤劳善良,非常团结,从无打架斗殴现象。过去湖南人有女不外嫁,都嫁给同样有着漂泊命运的湖南人。今非昔比,她们不少人嫁给了湖北人。也有湖南小伙娶当地的湖北姑娘,完全融入了汀泗桥,成了名副其实的汀泗桥人。我同他们交流时,间或从他们偶尔夹杂的乡音中,才能听出他们是湖南人。也许这就是他们留下故乡最原始、最纯粹的印记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背井离乡的湖南人,将永远融入湖北的山川大地,在这块美丽传奇的风水宝地上,与湖北乡亲世世代代涵养自己的血脉,传承着中华民族的精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