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路过紫竹院南门，那一带正在进行道路改造，走机动车的主路与走自行车的辅路，以及两条道路之间的绿化带，都已经构筑好了，只是绿化带还没有栽种花木。半年后已是秋天，再路过那里，看到绿化带里丛生着一种青翠的植物，走近一看原来是高大、茂密的青蒿。栽种这样的绿化物种，是有意为之，还是自然生长出来的，我至今没有弄明白。后来，这些青蒿被砍掉，换为竹子，而成为竹子的丛林。据我所见，以竹子做行道树，在北京似乎也仅止于紫竹院南门一带。这些竹子现在怎样了，不得而知。但是，在这里，选择竹子作为绿化树是应该的，因为这里是紫竹院，是以“竹”为主题的公园。
在北京，有两处主题公园。一处是陶然亭，一处是紫竹院。陶然亭以亭著称，我国各地有特色的亭子几乎都被复制在那里。然而，人造的景点复制多了难免使人生厌，不像竹子这样的植物自然生长自然凋谢，在秋或者春之风中摇曳翠绿的韵律而使人欣喜。有一年，我去紫竹院玩，正是初冬，夜间刚刚降落一场大雪，不少竹子被积雪压弯了。走在竹林间的小径上，时时要把倾斜的竹子推开，而就在这一刹那，竹子被推开的瞬间，原本附着于竹子上面丰厚的积雪突然崩散开来，晶莹的、洁白的、冰冷的雪粉向天空飞射，而天空是清澄的宝石一样的蔚蓝，给人的感觉真是美极了。将这样的竹子推开多了，回首走过的小径，雪雾蒸腾弥漫，我的发际与衣襟也沾满了雪花。
在我国，竹，与兰、梅、菊一样被视为君子，是美好、高洁的象征。围绕它产生了许多历史人物与历史故事。当然给我们感触最深的是竹林七贤。一天，七贤中最负盛名的嵇康，在家中大柳树下面锻铁，钟会前来看望，“康不为之礼，而锻不辍。良久会去”，嵇康问他，你听说了什么到我这儿来？看见了什么从我这儿离开？用《晋书》的表述是：“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二人的问与答都很微妙，隐藏着冷冷的刀锋，表达了一种憎恨的态度。这个“见所见而去”的钟会后来被司马炎委以重任灭掉蜀国，却最终被司马炎杀掉，而嵇康则早早地死于司马炎的屠刀之下，为正直的人们所惋惜。曾经和嵇康一同在山阳隐居，后来被迫去司马氏那里做官，也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路经他们的旧居时，写了一首《思旧赋》。赋是小赋，赋前的序，也很短小，其中有这样几句话：“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虞渊是古代传说中太阳归落的地方，此时只有嵇康的旧居隐现在烟霭一样暮光里，故人却早已经远逝了。我国向有“日暮人当归”，“愁因薄暮起”的说法，这样的景象如何不引起向秀的伤悲呢？带着这样的感情回顾堆积在道路两侧的冰雪，自然要感到“凄然”。鲁迅先生在一篇悼念亡友的杂文中说过，原来不理解向秀的《思旧赋》为什么那样短小，现在明白了，而这样的明白是以死于屠夫之手的亡友鲜血为代价的。在我国，竹被视为君子，重要的一个因素，应该是与竹林七贤，主要是与嵇康有关吧。如果在紫竹院公园的适当位置，竖立一组他们的雕塑群像，不是应该的吗？
在紫竹院，除了湖泊还有两条河流。一条是双紫支渠，一条是长河。前者是挖掘于上世纪50年代的人工河流，后者则是高梁河的上游，紫竹院里面的湖泊便是高梁河的发源地。这是北京依以建城的重要水系，却被我们淡漠了，只知道有什刹海，原本清静休闲，现在热闹得令人烦躁，而忘记了紫竹院里面这片不大的水域。而这两片湖泊是通过长河勾连在一起的。历史上，长河曾经是清代帝后去颐和园的水路，近年被开发为北京水上旅游线路。当年慈禧太后从水路去颐和园时，往往要在这里休息。近日看到一则网络文章，说现在社会上流传一张慈禧装扮观世音状的照片，便是在这里拍摄的。理由是，照片的前景是荷花，背景是竹林，根据这样的场景，尤其是后面的竹林分析，拍摄的地点便应该是紫竹院。这样的理由是否准确，尚待研究，因为这里的竹子是在上世纪80年代引进而与慈禧无关，在长河一带更多的还是芦苇。那种引自江南的、茎秆挺拔，经霜之后的芦苇，呈现一种渊深的紫色，放眼望去，宛如紫色的竹林。可惜这样的紫杆芦苇后来消泯了，听说现在紫竹院公园的工作人员正在抓紧培育，我衷心希望他们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培育成功，从而恢复这里的景观。
在我国，如同竹子，芦苇也是一种叫人心仪的植物。说到芦苇难免不使人想到《诗经》，想到《秦风》里面的诗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为什么要将霜降时分的芦苇作为吟诵的对象？后人阐释，这首诗，其实是抒发恋人之间的思念情绪。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以秋季的芦苇作为发端而不是其他呢？芦苇与恋人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这就与西方不同。我看过一个电影，讲述劳拉、尼克、克里斯、梅尔、乔与海伦等好友，前往一个野生公园的芦苇湿地度假。抵达那里以后，他们发现，预定的游艇被人搞坏了而无法使用,于是租了一艘名字叫“海盗之星”的游船。启程之前，他们和几名怪异的年轻人发生龃龉。不过，这些不高兴的事情，很快被大自然的美丽风光冲淡了。但是，厄运也随之而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受到那群年轻人的监视，而且克里斯在夜晚的一场事故中被刺穿腹部。由此开始，死神慢慢降临。劳拉惊恐地发现，发生在眼前的一切悲剧都与20年前的恐怖事件有关。这是一部英国影片，类型是恐怖、悬疑、惊悚，影片的名字就叫《芦苇地》。
同样是芦苇，在我国是思念的美好象征，而在英国，却成为恐怖载体。国家不同，文化不同，关于芦苇的文化竟然如此不同，却是我无论如何未曾料想到的。法国的思想家帕斯卡尔说过这样一句话，大意是，芦苇是脆弱的，而人类只不过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而已。人类是阳光下的精灵，相对于人类脆弱万分的芦苇，又何尝不是大自然的精灵呢？从某种意义说，人类读懂了芦苇也就读懂了自己，而古人其实早已读懂，只是被我们淡忘得太久，如果在紫竹院也塑造一组有思想的芦苇，有什么不可以？而这样的紫竹院，这样的芦苇，当然不再是单纯的芦苇，而是会思索的芦苇了，这该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南宋戴复古有一首绝句吟道：“江头落日照平沙， 潮退渔船阁岸斜。白鸟一双临水立，见人惊起入芦花”，鸟儿飞翔是有思想的，飘散雪一样颜色花朵的芦苇也是有思想的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