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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声音。推开地下室门的时候,神父隐约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他没有想过自己会看到什么。
在他把乔治拉开之前,夏娃的衣服几乎已经被剥干净了。你很难想象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居然有这样大的力量和决心,但他就是那样冲过去,将夏娃连着椅子一起踹翻在地。乔治和夏娃同时发出了呻吟。
乔治低着头,整张脸都涨成了一种难看的红色。他衬衫的扣子全都解开了,领带歪在一边,胸口赤裸。而夏娃的裙子被乱七八糟地掀到了她被绑紧的手腕附近,白花花地裸露着,纤长脖颈上零星布着红痕,嘴唇微肿。
像是令人血脉贲张的色情电影。神父觉得自己的血液被冻住了,心脏在不断下沉,沉到了胃部。约翰就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朝周围打量着,仿佛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出于医者的本能一样,他将夏娃与椅子都扶起来,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肩膀:那里重重撞到了地上,似乎马上就会泛起乌青。
“解释。”神父说。
“你为什么愤怒?”夏娃突然说,语速很快。她从来都没有这么冷静过,尽管她依旧呼吸急促,眼里甚至闪烁着泪水:“难道仅仅因为你喜欢着男人?”
神父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在漫长的传教生涯里,他早就学会了用沉默来面对任何离奇的指控或棘手的问题。他总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对方,让自己表现得足够冷静与虔诚。
“我们有着同样的目标,神父。”夏娃说,仿佛并不在乎他的沉默,“我们都希望地球上不再有女人。”
神父摇摇头,向后退了一步:“这从来就不是我的目标。”
夏娃仰起脸来,依次看向约翰与乔治:“地球会留给你们。”
“地球本来就属于我们。”约翰说。
夏娃似乎想反驳什么,但最终还是移开目光,盯着乔治。她是那样专注地盯着乔治,似乎根本不在意神父用手握住她那修长纤细的脖子。
“今天上午在纽约的游行死了一百多人。”神父说,“满意吗?”
“这跟我无关。”夏娃漫不经心地说。那股玫瑰花的味道越来越浓烈。
“无关?”神父低声说,“你们来之前人们还好好的。”约翰福音第二十章的内容在他心里庄严地回荡:你们赦免谁的罪,谁的罪就赦免了;你们留下谁的罪,谁的罪就留下了。
神父苍白的手指在夏娃脖颈上再次收紧。而约翰发现自己对这种情景竟然产生了痴迷。作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在他的内心深处埋藏着小小的渴望。渴望夏娃受到伤害。人们从来都不是好好的。
“不,”乔治说,“不。”
所有人都听到了手枪上膛的声音。乔治站在门口,眼里噙着泪水,浑身都在颤抖。这样近的距离,没人会觉得他打不中。
神父站直身子,摆了个安抚的手势,他回头看了一眼约翰,然后大步朝门外走去。约翰跟上。他们身后,乔治的枪口随之移动。
等待的几分钟是漫长的。乔治最终还是出来了,佝偻着身子,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依旧紧握着那把枪,小心翼翼地背对着墙。
“我理解。”神父说。在过去几十年的传教生涯中,作为上帝最优秀的仆人,他已经积累了足够的经验,能够在这种紧张时刻进行恰如其分的安抚:“你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乔治很快地点了点头,喉结上下滑动,仿佛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含糊呜咽。
“没那么糟糕。”神父朝他走过去,始终凝望着乔治的双眼。乔治摇摇头,把脸埋在手里。三个人之中,乔治是最年轻高大的,然而他毕竟还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孩子,许多事他不明白。
“一般而言,是周期性的。”约翰说,在空气中挥了挥手,仿佛试图驱赶什么东西。“这种气味。除了人类和几种猿类,几乎所有雌性哺乳动物都有这种周期性表现。”
乔治的脸上浮现出迷惑,而神父只是盯着地下室的门,一语不发。
约翰继续喃喃地做着解释:“进化学的内容,他们提出了很多假说。”
有人说她们隐藏排卵期是为了让男性不得不多次与同一女性交媾,以确保自己能留下后代,而男性与女性之间也能产生更紧密的联系。有人说,这让女性在更长的时间里接受更多的性行为,有助于防止男性间发生周期性的激烈争斗,维持有序的社会秩序。有人相信,那些参加狩猎的男性原始人曾用食物与女人交换过性交机会,于是一些女性开始模仿发情期的征兆以换取更多食物,久而久之反而失去了真正的发情期。总而言之,所有的假说里都有男性的存在。
没人知道,在一座没有男性的星球上,女人们还会不会发情。
“玫瑰味,”约翰说,“我们都闻到了,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这让我们很容易就被她影响,而她大概希望我们为她而争斗,互相残杀。”
乔治瑟缩着,短促地倒吸了一口气。他好像刚刚才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我们……最好让警察把她带回去……我是说,我们应该向政府汇报。”
“你注意到外面了吗?”神父突然问。他问得含糊不清,但约翰好像立刻就明白了他究竟在问什么。约翰叹口气。枪被捡起来,递给神父,最后消失在那黑色西装的口袋里。乔治被他们带到了二楼客厅,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附近的几个街区比平常更热闹一些,遛狗,夜跑,甚至还有喝醉的人坐在路灯下,迷迷糊糊地向周围打量。人们不自觉地聚集起来,谁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意图,是否被什么未知的东西所吸引或操控。
“神父,那些阴谋家们有什么看法?”约翰问。
政界没什么看法。或者说,政界并不关心任何具体的某个夏娃的命运。
夏娃们依旧在做出努力,想要减少人们对外星的恐慌,为此甚至不惜和几个最大的门户网站合作,把那颗星球上的生活用卫星信号直播给所有地球人看:与人们之前想象的不同,没有过多的鲜花,没有粉红色的墙漆。只是精巧,只是异常精巧,墙壁与地板并不是方方正正的,而是充满了流动的线条,像是起伏的山丘、翻涌的海浪,或仅仅是云雾。
然而这些努力收效甚微。最极端的人已经宣布想要先采取暴力手段,以免这些夏娃不耐烦了之后把所有地球男人都杀掉。
“希望我们不要产生什么性别仇恨,请记住——那是外星人。”电视里的女主播代表政府劝说大家不要操之过急,“无论她们长得多像地球女人,她们始终是外星人。”
“彻头彻尾的外星人,或许皮肤下不是血液,而是绿色黏液。”
有些女人声称自己从外星逃了回来,说那里是毫无指望的乌托邦。也有一些女人信誓旦旦地说整件事都是骗局,那里是个食人基地,被骗过去的女人全都会被圈养起来,被吃掉。也有人指责前面两派接受了政府的贿赂,那里是真的乐园,她们号召所有女人都毫不犹豫地投奔夏娃星球。
人们分不清她们是在说谎还是不是,或是精神失常。出于各式各样的理由,那些说法相互矛盾。总有人在说谎。
再次回到地下室的时候,夏娃已经睡着了。神父走在前面,随后是约翰,乔治犹豫了一会儿才选择跟上。在她睡着之后解决掉一切似乎是更好的选择,然而在他们接近的时候,早有预感一般,夏娃慢慢睁开了眼睛。
“所以?”她问。声音听起来依旧很虚弱。不知为什么,这种虚弱里充满了诱惑,让约翰想起了许多被破坏过的东西,被玻璃划伤的皮肤,被揉成一团的信纸。刚才乔治似乎有些希望他们能把夏娃交给他,或者至少先交给他一段时间,而约翰和神父都很坚定。
“或许我们能在某种程度上站到同一阵营里,或者说达成某种合作。”神父说,“或许我们不能。或许你能解释解释你的答案。”
“我们从来没站在同一阵营,”夏娃说,“我们天生就没站在同一阵营。所有女人都是或者将是夏娃,如果非要用你们的方式进行比喻的话,所有男人都是缺少一根肋骨的亚当——”
神父把手枪按在桌子上,“啪”的一声打断了夏娃。约翰突然想起做礼拜时神父曾说过的那些布道词:夏娃不过是亚当的一根肋骨,一堆肋骨凑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得到什么幸福。
神父庄重地、慎重地再次轻轻拢住夏娃的喉咙。夏娃没有挣扎,反而表现出祭祀品般的顺从。
“再说些什么,”约翰低声说,“停止胡言乱语,再说些重要的、能挽救你生命的话。”恳求,他想听到的是恳求。家里有好几把备用手术刀,其实他更想知道在她奶白色的光滑皮肤之下,是否流淌着和他们一样的鲜红血液。
“乔治。”夏娃转过头,看着乔治,轻声恳求。乔治相信那是恳求。在夏娃身边,乔治仿佛能够生活在另一个次元里。在那里他奔跑,大笑,光着身子在海里游泳。在那里他和夏娃一样,永远不会衰老。
“不,”乔治说,“不,不。”他闭上眼睛。
夏娃终于放弃了挣扎。她仰望着天花板,哼唱着许多不成调的旋律。没有歌词,或许夏娃们的歌都没有歌词。或许有,只是他们听不懂。
神父慢慢收紧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