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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把自己柔弱的俘虏关在了地下室里,即便在她醒来之后也丝毫不会掉以轻心。她的双手被绑在椅子后面,嘴被堵住,只剩下那双温柔的眼睛,神色像是某种动物,鹿、松鼠、野兔那些灵巧而讨人喜欢的动物。那种在野外长大的,完全没有跟人类社会接触过的动物。
不会有什么大碍,毕竟用伞柄敲击她后脑的时候,约翰注意控制了力道。他给住在附近的社区神父打了电话,然后和乔治一起把夏娃抬到了地窖中。以防万一,他们还给她注射了麻醉剂。半小时之后神父才匆忙赶到,带着一把不知道从哪儿搞到的消音手枪。神父们总有办法。
尽管他们并不确定这人究竟是夏娃还是患有什么妄想症的女孩。愿上帝保佑,新闻里的白宫发言人刚刚宣布,美国政府已经和夏娃星球的人达成了某种交易:“她们将派遣使者来到地球上,通过逐渐深入的友好交流来减少人们的恐慌。”
所以一切皆有可能。
他们准备了桌子、三把椅子,尽可能地让这看起来更像是一场和平会谈而不是单方面绑架。坐在夏娃对面后,又等了几分钟,约翰终于起身,摘掉夏娃嘴里的医用橡胶口塞,比操作什么危险的外科手术还要谨慎一万倍。夏娃抬起头,舔去嘴角被口塞带出的几丝唾液。她深褐色的头发散落在肩膀上,垂在她微微发红的脸庞边。
“别害怕。”约翰短促地安慰了一句。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样的安慰能否起到作用。夏娃看看他们,沉默宛如无辜的羔羊。
“希望我们都能彼此坦诚,”神父特意放慢了语速,紧紧盯着夏娃的双眼。在忏悔室里,他曾经把类似的问题重复过无数遍。和最优秀的心理咨询师一样,他也懂得怎么向别人施加压力,寻找到心灵的脆弱之处然后轻轻一按,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土崩瓦解。
“你知道我们有很多事情想问你。”
夏娃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甚至没费心对自己的身份做任何辩解。
“你们的目的?”约翰说。他们达成过共识了,认为在外星怪物面前单刀直入的询问方式更能为彼此节省时间。
夏娃转过脸来凝望着他。在地下室的暖黄光线下,那双翠绿色眼睛变成了一种闪闪发光的墨绿:“拯救。”
神父说:“拯救某一些人还是所有人?”
“外面在下雨。”她的表情中有种飘忽不定的茫然,“我被捆住了。”
“对,你被捆住了。”神父说,“直到你愿意承认地球上人人生而平等。”
“理想主义的旗帜把你们的双眼蒙蔽了。”夏娃的语速很慢,具有惊人的说服力,“睾酮和雌二醇完全不同,没有什么生而平等。”
对野生鸟类、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而言,睾酮都会降低免疫力、提高感染的严重程度,并最终导致提高死亡率。而雌二醇,女性主要的类固醇,能增强免疫力。
约翰知道这些,但他从来都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平等,这只是两性差异。但在夏娃们看来,男性显然不过是一个在遗传过程中产生的错误,一个故障,虽然在体力方面有着显著优势,然而当科技发展到某种程度就失去了作用。在夏娃的星球上,强壮和勇敢不过是装饰性的品德。
“我们的文明一直都建立在两性差异的基础上,”约翰说,“带走另一半人类并不合理。”
“二元论,线性思维,等级制,”夏娃说,“这些都不是什么自然规律,这是你们的规律。”她低下头,盯着膝盖上的几道绳子,“我被捆住了。”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才明白她并不仅仅在陈述某种显而易见的事实,而是在抗议。在神父不情不愿的默许之下,乔治起身绕到后面,把夏娃手上的绳子解开。
夏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但似乎没想过要反抗或者逃跑。她小心翼翼地活动着自己的手腕,然后朝约翰伸出手来。约翰控制住自己想要躲闪的念头,片刻之后,才意识到她是在抚摸他的头发。动作很轻,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像是怕沾上什么脏东西。那指尖蹭过约翰额角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受控制的欢欣。
“白头发。”她低声说,眼中有种让约翰不太舒服的好奇。
约翰已经三十一岁了,刚意识到自己开始衰老的年龄,刚从冲昏头脑的青春中回过神来,开始面对生活。他和安娜搬到这个小镇已经五年了,已经决定要孕育自己的孩子。安娜已经挑选好了婴儿床和益智玩具,还打算把他们的墙壁粉刷成更温和的浅蓝。从他们结婚以来,她就那么期待成为一位母亲。
约翰朝后仰了下身子,躲开夏娃的手指。夏娃转过身去,继续打量神父。“海洋。”她突然说。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里不靠海。
“刀。”不像刚才那么咄咄逼人,也不像刚才那么充满单纯无害的好奇。“彩虹,铅笔。”夏娃合拢双眼,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几乎是瘫倒在椅子上,嘴里不停念叨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词汇。
“她发烧了。”约翰探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她之前淋了雨。神父将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吊坠取下来,为她戴上,然后坐在一旁开始祈祷。
谁都看得出来,最近事情越来越糟了。新闻里说,在纽约,女人们已经成立了各种联盟,夏娃联盟以及反夏娃联盟,女人和女人的战争。或者,更确切地说,地球女人和地球女人的战争。夏娃们倒一直彬彬有礼,至少表面上并不参与这些事情。她们只是等待,这就足够了。
没人能阻止女人们的出走。
最先混乱的是埃及。最偏僻的乡村发生了几次暴乱,为防止女人们逃走,他们甚至愿意先把女人杀掉。但什么都无法阻止女人们的消失,逃走是消失,死亡不过是另一种消失。
“上帝原谅。”祈祷结束之后,神父喃喃地说,“上帝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