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碧薇,云南昭通人,诗人,作家,文学博士,北京大学博士后。著有诗集《诗摇滚》《坐在对面的爱情》、散文集《华服》。曾获胡适青年诗集奖、十月诗歌奖等。
大辛庄甲骨文秘史
微风把高高低低的树叶翻出两种颜色,
这片林子和我的心,都浸入充实的静谧。
星空冒着钻石的气泡,如黄河奔涌
无止;那些闪烁的光点,
流遍了我的身体。
一个声音在我头顶说:
“赞美吧!我特许你将这些事物命名。
请把它们留在龟甲上,
用深深的刻痕证明:
此时永存。”
我的眼被一种明亮的洗涤剂打湿,
青春驾着四轮马车归来,
在我骨缝间,种下稻麦、果蔬和青草。
这是家园:
清晨起来,厨房里有食物,水缸里有水;
孩子们总为游戏发生争执,不多一会儿就和好;
母亲精心饲养的家畜,从不为饥饿懊恼;
当大雁又要结队追寻更远的南方时,
她就在田野上收割,高声歌唱。
……
我一生都不愿放弃这样的想象。
我爱这疼痛的世界,
尽管它总在用繁复掩盖谎言,
挑战不义的极限;
它制造黎明前的逼迫,
令我们抽搐。
但是赞美吧,赞美!
我终于能在死之前,将热爱的一切赋形,
让内心的景象脱胎成手中的符号,
它们必有江河之壮阔、大山之脊梁。
它们一诞生,就必不废去,
还将繁衍出众多生动健美的子孙,
安慰一代又一代
高贵的灵魂。
千万年后,你站在这片龟甲前,
也会听到
曾经启示我的声音。
行船古运河
现在,你只有两种选择(你不会考虑第二种):
要么安享这条船,
顺应其路线,继承其视野,
啜两口好茶,再尝尝新买的车厘子,承认
今生肉身,不可能比河道更宽;
要么你就反对温情的设计,向未知一跃。
乖巧的逻辑里,
你参与到水路的格局,
过码头、桥洞、南禅寺、凉亭,
聆听历史的碎片,适时点头并赞叹。
有那么几分钟,你站在船头,
左白墙右黛瓦,张开八字的撇捺为你开路,
阳光清甜涂满眉睫,水色迷醉,
画外人在露台上看你,
说春光不过如此。
但在另一种凶猛的不安中,
只有你清楚:真正的抉择还没开始,
所有的此在都应被怀疑。
未来,它的某个侧影,像古运河底的一块顽石,
正朝向你的风帆,
虎视眈眈!
从侧面看她的鼻梁挺而拒绝
它无法从正面形构自身
只有在侧面,漫漶的散点才聚集为
一条清晰的海岸线
嗯,那种常见的
你大学同班故乡渔村里的无名沙滩
并不惊艳,也与精致沾不上边
然而存在
如同你我的存在
背阴,锯齿状,不完整,无意义,但仍然存在
和另外70亿人一道
消耗着地球上有限的能源
消耗雪山、电、生气的和不生气的植物
我们吞噬它们
刘海吞噬额头
PM2.5吞噬她的鼻梁静止
哦,这段线条与她的开司米秋衫
构成直与曲的对位
与首都机场精确到小数点后X位的飞机跑道对位
与三里屯打CK领带、喝星巴克
幻想办公室恋情的极简主义玻璃屋对位
短与长,小与大,无理与隐忍
它们携手发展出局部的对位、整体的共存
权威鉴定:以上叙述有滑向狂欢的病变征兆
(因为你知道狂欢常常会掏空火龙果,留下虚无的热带)
(所以)请自行规避风险
那么,先试试在她的鼻梁上筑一道城墙?
砖头的堆放,可以更密实一些
注意别让缝隙逃进她的竹篮
在那里演讲、割据,单腿立成一只鹤
这丹青之鹤,影像之鹤
脚掌是流行的梨红色
羽毛,有着你在别处绝对看不到的洁白
罢了罢了,作为一种特殊线段
鼻梁最大的美德就是不拉伸
不从头长到脚
不忘初心,符合规则
规则?谁定的规则?
暮光正穿过公路两旁灰不溜秋的绿化树
从她身上疾扫而过
风里的树叶,还来不及制造出
广东口音、山西口音、云南口音、河北口音的沙沙声
思想的快轨即将进站,我必须负责任地告诉你
事实上,除了鼻梁,除了这段
终会被时代发达的平面所溶蚀的拒绝
我无从知晓她
更多的信息
甚至看不到一张完整的脸
更不用说维密内衣,水蜜桃臀,Me Too
她皮下的抗衰老玻尿酸,包里的中英文表格
但我能确定:她顺从了不同的时空
将她折叠成的不同形式。我们也一样——
你不用诧异——
就是这么快,车门还未打开
她已成为时髦速度的有机组成部分
从鼓楼西大街到魏公村
世界开始冷却。车声翻滚,
把我送到陌生的海岸边。
不断推翻自身的浪花,漫过沙滩赤足,
撞击并破碎,尝试
最后的求证。
夜色无上。人在低处。
霓虹用惯性捕捉逃亡的灵魂。
天空隐藏命数,一颗星
在高楼90度棱角处值守。
我与车窗同步移动,玻璃,
贴紧不断瓦解的春风。
是一刹那的惊觉:这段路程我早已亲密。
也仅仅是一刹那,
宇宙打乱棋局,
我们滴水不漏的不安,
与尘埃为伍。
从鼓楼西大街到魏公村,
那么多的辉煌,那么多的灯光。
没有一盏灯,照亮黑暗中,
兜兜转转,飞离胡同的天鹅。
雨水成为借口
还是没
学会妥协。面对你的小富即安、柔软得
刚刚好的家居生活,也
不肯俯就。多年来,我用金丝和气泡
编织着一个梦。它并不强壮,然而
有相当的韧性,混杂于黑暗,亦能秉持
御疼术、辨别术。关键的是,它开始放肆蔓延
并盖过我自身。但世俗之网,未尝
不在抢夺我呢?于你而言,我的
分裂接近于无;丰富,则可以忽略不计
在爱里,我瞻前顾后,是不是也该
余下的几十年,不去想终点和审判,甩手
把上帝、错误、恐惧交给另外的维度
用胭脂炮制骨头
让它们粉红、变酥,销蚀于尘世。是不是也该
横起心,把体内的小魔鬼都掏出来
曝晒于日光下,棒打
落在它们身上的灰尘
可雨水成为借口
一切明亮的突围
再次委顿。我将雷霆
紧紧按在掌下。它呜咽、蕴藉,使着蛮力
我的手指越来越热
湿透的窗玻璃越来越冷
在歧途错综里忆滇缅公路
先生,我有点儿累了,要停下来喝口水。
给我搬条小板凳,静坐在桃树下,
十秒钟花开,十秒钟碾落为尘,
剩下的空白:掩卷、听雨、回忆第一次约会时
连衣裙的颜色。
我们已抛弃新醅酒和西窗烛,
出入于
二流与末流之间,锻炼庸俗的技能,
用多余的才华苟且偷生。
还有什么比这更可笑,又让人
笑不起来的呢?
这座城市滋养我们的爱情,也谋杀我们的耐心。
每天都有新地标,被冠上陌生的姓氏,
越来越多的立交桥,与高楼互证阴影;
大路不通罗马,通地狱,
没有一条
纤瘦的胡同,甘做我们的退路。
先生,放我走吧!
我已把美貌交给时光,
身体交给爱情。
现在我只想,把最后的骄傲留给滇缅公路。
那条无止境的道路,传奇生长在杂草间,
候鸟飞过但不会停下。当一个人被苍茫拥抱时,
虫鸣悠长,稻田青青。
在两个国家的脐带上,
白昼与黄昏的歧义地区,
我接纳时间的碎片,动荡与折损。
这样的不安分,也是好的。
先生,灿烂千阳不会辜负你,
而我只想走啊,走啊,踏足在滇缅公路上,
用有限的步伐,通向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