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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王林先:时光书(节选)

场 景

山后面是寨子的遗址。茅草在夜里是灰色的,白天被天光照成金黄。一个水池,水在草里游荡,层层叠叠腐烂的草,懒洋洋的虫子,明暗之间的光,沉入一些眼睛的深处。石板上刻着莲花,莲花也在水里开合。白天莲花是白色的,晚上成为黑色。它们一直浸泡在水里。冷的时候,才长出苔藓护体。

我说,大家想到什么呢?有人说: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我说,一个池子,哪有活水?有人说,老师,不对,活水在天上。水一直没有满出来,池子底下一定有条沟渠,水从那里流进山里。山体里一直有水在流。你听,除了风声,还有水流的声音。他们的样子很模糊。摇晃在年轻时代的某阵风里。那么,他们想到什么呢?我不知道。

作为一个历史老师和语文老师,我在教历史的时候努力讲清楚,在教语文的时候讲述一些历史事件。两种课放在一起上的时候,我只好对学生说,你们要有自己的想法,然后才有表达。在自己说不清楚的时候,难免竭力掩饰无知。竭力掩饰,就有了各种装腔作势。实际上,装腔作势适用于任何场合。这个世界有个几乎是规律的说法:一个装腔作势的现在,指向一个稀里糊涂的未来。

“话说五台山这个智真长老,原来是故宋时一个当世的活佛,知得过去未来之事。”《水浒传》倒是写得明白。鲁智深默然无言,只是行礼拜见。智真也不理别人,开口就说:“徒弟一去数年,杀人放火不易。”鲁智深依旧默然。

大哥宋江走向前,说:“久闻长老清德,争奈俗缘浅薄,无路拜见尊颜。今因奉诏破辽到此,得以拜见堂头大和尚,平生万幸。智深兄弟,虽是杀人放火,忠心不害良善,今引宋江等众兄弟来参大师。”智真长老道:“常有高僧到此,亦曾闲论世事。久闻将军替天行道,忠义根心。吾弟子智深跟着将军,岂有差错!”这个对话太可爱。

智真本意,因果循环,宿命安排,鲁智深本是去还杀人放火的债,还得太辛苦。而宋江轻轻奉承一句,然后打出皇帝(奉诏)和军功(破辽)的牌子,再以带头大哥身份评论一句鲁智深,最后的言下之意是,小弟介绍而来,我们给足了面子。两人的话不在同一频道,智真和尚只好泛泛而谈,“亦曾闲论世事”,其实我们并不关心,当然,也听过人家说宋将军干得好,徒弟跟你干哪会有错。

闲来一说固然轻易,这一次泛泛而谈,为的却是交代一群人的生死。轻重本无区别,无非不是显隐。在任何一个以生死为界限的世界,语言和场景都没有实际意义。它们曾经那样,就那样,那样而已。

有一天,我们在一条河流边的山崖上喝酒。那个巨大的洞穴里,有一张孤独的桌子。音乐和灯光都在空气中呐喊。洞穴深处吐出回声。灯光豁然扩大,一只巨大的手掌抓住那道回声,就像抓住洞穴粗壮的舌头,一直向外拖。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光线蒙上我们的眼睛,蒙住我们的耳朵。黑色的喇叭发出金色的光芒。

我们喝酒,大声说话。声音像孤独的藤蔓在空中荡来荡去。我们喝酒,每一杯酒喝下去,都像喝下一只破碎的杯子。他喝下一只一只杯子,直到杯子成为巨大的穹顶和透明而坚固的墙。是的,是这样。外面的黑暗只是一种期待,没有人会对黑暗中的一切失望。他走进黑暗里,像一只杯子跌落在岩石上。

黑夜的水依旧清澈,白天才融入了七彩。他出现在七彩的光里面。灵魂不知何处去了,灵魂的杯子一动不动。熔岩没有击碎杯子,它们只是把尖利的触角刺进杯子内部。一只接受了尖刺的杯子,放走了欢快的灵魂。尖刺封闭了灵魂回到杯子的通道。一个人像杯子那样在酒精的催促之下死亡。杯子已经不重要了。

农家院子,木房子,泥墙壁,石板坝子,响起低微的音乐和哭泣。木棺材做了杯子的杯子。他已经不需要蜷缩成一只杯子。杯子打开,黑色幔帐上有放大的模糊的脸。黑白的脸,恰如其分,代表一个人的黑夜和白天。

这个世界的场景总是转换。酒吧里的他天天写剧本。这个剧本与他无关,如果一个人知道她会出现,水就会从灯光里泛出啤酒光彩。鱼,肉,酒精,灰尘,潮湿,角落。她在那里,就像一台不被了解的机器,独自生产并不令人好奇的东西。女性之美和若干虚情假意一起,酿出油腻的夜晚。

当一个人把生活当作一个饭局,满足感是显而易见的。饭,安全的或不安全的食物,谁是谁的菜,喂饱某个身体。局,几个人坐下来就做成个局,谁也不会留意一个局从饭之上产生、延展,有时自己成为饭本身。酒囊饭袋,无论男女。苹果是一种罪过。荔枝是一种罪过。一个被偷吃,罪过在于知羞耻。一个来自千里之外,罪过在于不知羞耻。

樱桃的甜燃烧她的身体。不知来自什么地方的樱桃。她像春天的老猫。一种孤独的甜,在唇齿间流淌。自己的汁液从身子里泛滥而来。那时她以为自己是饱满的。真有一种人,会蠢到一杯一杯喝酒。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优雅地看她,外科医生一般专心。她低眉顺眼,仿佛是羞涩的水果。他不知道她内心无聊的笑。他永远无法知道,水果光焰之中有多少陈旧的核,或者冬眠的虫子。酒正好可以浇灌某种不安。

风尘是女人的外衣。这是一个褒义词。他想。生活尘土飞扬,泥沙俱下。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吹来沙尘,也不知道大雨何时降落。也许都是想要的。她闭着眼睛,嘴唇鲜红,有些紧张的喘息。一个名词。一朵快要烂掉的月季花插在瓶子里。水绿莹莹的,漂浮着无数只眼睛。刚下过雨,草地上湿漉漉的。她其实并不喜欢,甚至有一些紧张。他的眼神凶狠淡漠。她飞快地爬起来,把一些落叶和枯枝都穿进裤子里。“徒弟一去数年,杀人放火不易。”

有时需要表达明白。你不知道那些剧本给了哪些人。写剧本本身就是一场演出。宋江是个狠角色。宋江是个走正道的正派人。他杀人放火,是因为要走正道。宋江没有讨问清楚自己神秘的命运。他是个成功的人。成功活着,然后在一杯毒酒中走向新的成功。

剧本日日更新。我在灯下打字。他们说,这是一个极为重大的事件。这是一个重大事件!他很焦虑地说。必须要给上级说清楚。在交错的脸孔之间,几个人切开自己的智慧。他们寻找着恰如其分的机智和尽可能柔软的恐惧。他说,这些孩子懂事,拿几条好烟来。你们需要表达明白。

他喝酒的时候,几个人在灯光下打字。电脑是一种伟大的机器,它反复生产,咀嚼人们的血肉,却永远不会产出任何东西。那些字迹在虚无的屏幕上,被几个数字指令左右,很容易就消失得毫无踪迹。我当然知道这个结果。他们也知道。在他对上级的恐惧里,他们寻求文字的价值。他喝过酒。他回到灯光下。

我从凳子上翻到地板上。徒弟一去数年,杀人放火不易。他猛然把几张纸的文稿扔到他们脸上。又叫来两个人。大长官叫来两个小长官。一个小长官和大长官吵了起来。他们把愤怒和唾沫扔到彼此脸上。他们脸上蒙着灯光。灯光上挂着愤怒和唾沫。还没有来得及拿走的香烟立在阴影里,安静得像一块块石头。

我从凳子上翻到地板上。这是一场关于焦虑和恐惧的演出。一切都会在活下来之后变成笑谈。后来,他们说,他们甚至去了按摩房。他们睡着了。我在楼道里走来走去,皮鞋硬底敲打着几乎凝固的空气。汗水流出来。光芒传过来。我看见太阳端出的早餐盘子。

我倒在地上酣睡。在寨子灰白的茅草上,雨水流成一道道小溪。他们通向一个长着石头莲花的水池子。水池底部是土地掩盖的大海。学生一群一群跑过。一些人在追赶他们。太阳照透。他们亮银色的骨头架子在空气中跳跃。我听见父亲的声音。他不在他们中间。

我从凳子上翻到地板上,头颅在地上碰出金属的声音的时候,父亲说,你命该如此。你在别人的焦虑中焦虑,在别人的恐惧中恐惧,却不会收获别人的欢乐。当然,也不会有别人阉割掉欢乐之后的生死之疼。父亲看我的时候,他一定听得到我眼睛里的呼啸。他用手指制止了那个姿势。那个装腔作势的现在,那个稀里糊涂的未来,就像一片秋蝉的翅膀。蝉蜕,多好的中药。我倒在地上酣睡。

我在寻找一种姿势,适应父亲耳语的场景。十几年了,我的时代过去了。我的头顶放着一只破碎的杯子,裂口美丽得像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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