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 转
这个世界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就是明明静止不动,却真的在旋转;感到一切在旋转的时候,自己却明明静止不动。就是这样,大风起,云飞扬,却不会飞走。明明在身边的一切,一辆车、一棵树、一朵花,感觉永远都会如此,却在回首之间消失不见。每个故事的开始和结局也许会出人意料,仔细想想却又合乎情理。有些人的脸模糊得像神庙里大声念出的咒语,他们的名字却清晰得像判决书上的罪名。
我总是坐在一把椅子上胡思乱想,特别是在一个不确定的地方等人的时候。我看见汽车玻璃闪着白光或者蓝光,那些纵横交错的光。来来去去。瞬间拥挤一团,喇叭声愤怒地炸开。每个人都在突兀地走向死亡,只是不自知。就像那些拥挤的喇叭。那些扭动的脸,已经被喇叭的火焰烧焦。烧焦之后会怎样呢?他们挣脱了一段拥挤,狂奔而去的时候,又奔赴了什么样的命运呢。
有一次,我们的车缓缓驶过一段拥堵的高速公路时,看见一辆几乎揉成一团又被撕开的汽车,旁边的路面上放着塑料布裹成的人形包裹,以及褐色的一摊一摊的黏稠液体。愤怒的喇叭声在我们身后响起。他们还没有看到这个不算必然也不突兀的结局。
小街上空落下淡淡阳光。空气中有新生叶子鲜活的味道。人们三三两两地走。他们踩在湿润的地砖上,漫不经心地移动。他们似乎从昨夜的梦里走出来。也许,他们并不想走出来,只是身体自己走了出来。梦还挂在他们的身体上,像蜘蛛网。没有人可以被别人唤醒,也不会被自己唤醒。一般来说,梦会自己走开。没有人需要在一个早晨回到昨夜的梦里,所以梦注定会自己走开。
米线店的桌子上有昨夜的划痕。一个人坐在划痕面前,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把手机放在眼睛前面。有时松开下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他松开下巴的时候,下巴还是保持了原来的样子,并没有如我所想象的那样掉下来。一个人在他对面吃米线,米线在他眼前跳动,影子在脸上跳动。米线从他的嘴巴外面爬到脸上,爬到额头上,在眼睛里闪光。一个人嚅动着厚实的嘴唇,两块此起彼伏的红润的肉,似乎与那张脸互不相关。嘴唇后面才是脸,才是一双疑惑的眼睛和女人的头发。两个女人站起来,桌椅一阵响,她们彼此推让。光影碎开,晶亮的雀斑坠落在空气里。踢踢踏踏的鞋子将她们带走了,椅子上空空如也。
牛肉米线。昨夜喝多了酒,三鲜米线。蒸鸡蛋羹。即便如此,我依然不确定自己会到哪里去。我想去还是不想去呢。我很认真地想这个问题。桌子上贴着二维码。一张二维码图片,不知可以容纳多少张脸。
一张干净的二维码,一条肮脏的街道。一张肮脏的桌子,一条干净的街道。一面肮脏的墙壁,一条干净的街道。一张干净的脸孔,一条肮脏的街道。一双肮脏的眼睛,一条干净的街道。一只干净的瓷碗,一条肮脏的街道。一本肮脏的账簿,一条干净的街道。一双干净的手掌,一条肮脏的街道。一抹肮脏的指甲油,一条干净的街道。
我在等人,我把等待与干净、肮脏的造句联系在一起。米线上冒出热气,砂锅吱吱吱叫。瓷碗在金属汤勺背面发出脆响,然后被热汤的浑浊淹没。这真是莫名其妙的问题。一个早晨十点钟都不愿醒来的人,是值得被等待的人。风吹过,一碗牛肉米线做出被遗弃的表情来。好在它的伴侣坐在了面前。
我突然向后收缩,心里一阵紧,头一阵疼痛。我不知道对于那个早晨而言,今天有多么遥远。我站在公路边。公路边上长着草。绿色、黄色、甚至黑色的草,把一条路捧在手里。为什么是这样一条路呢?我那时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条路。这条路也从来没有属于过我。它只是横亘在某种边缘。眼睛和脚步的边缘。实际上,我不会去估算那种距离。距离就是没有距离,就是“没有”本身。我看着所有的脸。那些悬挂在空气中的脸上长着白色的光斑。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实际上,我看到的,并不意味着什么。
有一天,他实际上是在做一次远离的努力,就像我一直做的那样。向往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划出一道鸿沟,在过去和未来向上升起的时候,所有的人只好向现在深深坠落下去。但我不知道哪一种上升是真的上升,哪一种坠落是真的坠落。我只知道,父亲居然要和许多人坐在巨大的客车里离开。
每天一班的客车,叫“班车”。灰尘从路上涌起,路就膨胀开来,滚滚而出。后来知道,只有灰尘跟着车奔跑,路还是留在原地。我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泥土包围着我们,我们也成为灰尘的一部分。停在原地,因为遥远而无比渺小,我们慢慢成为一个停顿号。
班车开动的时候,一车人开始摇晃。前后摇晃。我有些疑惑,在后来坐车的时候,我都没有看到人们前后摇晃的情形。我在车里,也不需要摇晃。只有那一次,真的在摇晃,一摇一停顿。在尘土汹涌的路面上,悠悠地走,是一种什么样的记忆呢?最初的远离,是一种有节奏或者没有节奏的摇晃。钟摆在摇晃,它停在我遥远的时间里。在那间米线店里,又开始摇晃。他还回不回来呢?
县城拉开一种真正的遥远,隔着无法逾越的每个场镇。那是祖父背着粮食、盐和铁器走过两天的距离,那是妇孺不会轻易踏上的距离。但是又怎么样呢。要成为一名医生,一个可以救人的手艺人,需要这样的距离。父亲第一次告别。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希望。父亲当时二十三岁。假定只有二十三岁,假定可以寻找太多希望。父亲在那一年是幸运的,他就要成为一个手艺人。
我不知道汤头歌诀意味着什么,不知道本草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脉经意味着什么。我只是觉得,那些东西与尘土之中的汽车有无法说明的联系。那或许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它们不会被我们拥有。对于远方的一切,我心怀恐惧。恐惧催生怯懦和残忍。后来,怯懦和残忍成为我内心的两极。
命运从来没有转折,它只是按照一个人能够接受的方式推着人转圈子。车走了,大地一片寂静。山坡上升起炊烟。鸡鸣犬吠。阳光在岩石上晃来晃去,金黄的岩石像一只摇晃的铜铃铛。我跟在祖父身后慢慢走。母亲在我身后,漫不经心地东张希望。她什么也没有发现。一巴掌打在我背上。我警觉起来,发现自己竟然在啃一根小树枝。嘴里流着血。我咬紧牙。牙开始错位,发出咯咯咯的响声。从那时起,我就会认真磨牙了。我是磨着自己的牙长大的。后来我这样想,竟然有些欣慰。
一个大木箱里放着药瓶、纱布、绷带、针盒子。另一个大箱子里放着各种草药。父亲把玻璃注射器和针头裹在一块白布里,放进铁锅煮。煮一阵,拿出来,把针头嵌到针管上。一手拿一只密封的尖嘴玻璃药瓶,一手挥起一把镊子,一声脆响,尖嘴破裂。针头将药吸进针管里,再扎进一个人的皮肤。针管空了,刷的一下拔出来。那人会咬两次牙,或者尖叫两次,扎进去和抽出来的时候。
空药瓶扔向院子外面竹林下的瓦砾堆里。瓶子发出尖锐的光和轻微的呼啸在空气中飞,很久才消失在竹林的黑暗里。我总是想听到它碰到瓦砾时破碎的声音,但是一次也没有听到。但一定有碎裂声,令人心动的碎裂。后来我在瓦砾堆里找到许多空药瓶,它们有的完好如初。完好如初的药瓶,我轻轻一捏就碎了,有时还割伤我的手指。这让我很疑惑。我不知道,被尖利的东西割伤,是一个人不可避免的命运。
我看见诗人赵剑锋在我对面呼噜呼噜吃牛肉米线。那只碗在他的牙齿下面变薄,变成一种叮叮当当的尖利。他用勺子舀鸡蛋羹,发出镊子敲击药瓶的脆响。一个女人沿着地砖向对面走,消失在一片米线店、面馆、油条店、水果店之间。一个女人沿着地砖迎面走来,消失在我的眼睛里。一个男人沿着地砖向对面走,消失在一片米线店、面馆、油条店、水果店之间。一个男人沿着地砖迎面走来,消失在我的眼睛里。
所有人都在走。走入旋转的空气里。我看见父亲的脸。他的脸就在一面镜子里,搁在我的肩膀上。他没有笑容,也看不出悲伤。
我说,走吧。汽车里响起音乐——人生是多么无常的醒来,人生是无常的醒来。我说,写得好。赵剑锋说,安全带。我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