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焚,本名林美茂,归国哲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日本思想史、柏拉图哲学、公共哲学等。“我们-北土城散文诗群”重要发起人之一。曾与诗人潇潇一起执行主编《大诗歌》。已出版散文诗集《情人》《灵焚的散文诗》《女神》《剧场》等,另有文学编著、哲学论著、译著等多部。
慢下来
都说中秋,整个世界在月色里团圆。
团圆,需要慢下来的时间,至少慢到一壶酒与一朵花的旅程。
慢到一个字与另一个字相遇时门前月下的斟酌。
在月色里团圆,从一种心情开始。
需要省略周遭的事物,包括街道与楼群的千篇一律,漠然目光的似曾相识。
让慢下来成为一种能力,犹如中秋的月光,充盈,自足。
一万年沧海桑田,不露声色、不卑不亢。一万年的阴晴圆缺,那是自然的生态,不关乎人间的离合、悲欢。
中秋月,人间曾经多少故事?而月光,依然是原来的月光,没有咫尺,也没有天涯。
用慢下来的心情,拥有中秋的月光。
跟月亮诉说愿望,不要在意这个世界无动于衷,诉说的你已经心驰神往。
举杯邀月的人可以让影子入座对饮,你也可以绕开平日里的繁忙。比如,把职场中的成败与忧喜卸载,删除微信群的潜水与狂欢。
用慢下来的时光,刷屏城市的夜空。让树梢高挂一轮明月,赴约心中的圆满;让千年前的一袭清秋,在意识里重逢。
中秋月,在慢下来的时光里团圆,感情将屏蔽快餐,思念不会只是一条短信的路途。
理 想
有一天,城里人跟我谈理想。
他要在很短的时间里挣到很多钱,多到可以不为钱发愁。
他似乎要求太多。
其实,他的要求 并不多。
他只要一间在城市边缘临水的小屋,里面的家具只要书橱和两张书桌,一张用来读书写作,一张用来写字画画。还要两张单人藤沙发,用来陪着家人或朋友闭目养神、也可以用来休息。
当然还要一个旧木料做成的茶几,几个自己烧制的陶瓷茶杯。茶壶是江户时代的生铁材质,门窗是极简主义者帮忙装上的,窗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木质框架和白玻璃。
他要在前院种木棉、石榴,后院种垂柳、海棠与苹果树。不要太多,各种一棵足矣。木棉、石榴为我热烈迎客,垂柳、海棠替我谦卑而真诚待人,只有苹果树归他自己,让自己在树下歇息,平日里多听少语。苹果树下,也是他经常晒太阳的地方,不再担心会被万有引力砸到脑门,因为晒太阳时他不准备思考什么。
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在这间屋子里。
有时回到诗经,有时路过长安,或驻足汴梁……
当然也会偶尔神游古希腊神殿、古罗马竞技场、古巴比伦空中花园……至于英格兰巨石阵、比萨斜塔、尼罗河畔金字塔什么的,偶尔让鼠标代劳即可。
他还会偶尔听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有时看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朋友们总是从千江有水千江月中来,话别时,杨柳岸、晓风残月……
院里不种桃花,桃花妖媚惹事,只有清澈潭水一泓,深仅一尺。
他会经常打扫院子里洒落满地的蝉声,那些被露水喂饱的生命,与他指尖上的光阴一样悠长,与他的文字寿命一样短暂。那些文字,人们只会边阅读边忘却,像随身携带的影子,总是与斜阳擦身而过,潜入夜色,润物无声。
当然,他也会不时走进熙熙攘攘的街区。看到人们也都悠闲,脸上略带微笑,见面时都能相互致意。退休老人或许不会带着儿童闯红灯横穿马路,汽车在斑马线上让行人先通过。孩子走失时有人帮忙送回,老人跌倒了有人扶起。遇到什么天灾,他有能力慷慨解囊,他还能够为农村失学儿童支付学费,还能在城市里建造一批公寓,廉租给刚刚毕业的学生……
嗨,他的理想怎么越来越具体了呀!
他说,这个世界问题太多,他无法细数,往往顾此失彼。这是被金钱购买的时代,他的理想当然要从钱说起。许多问题本来用钱是无法解决的,但许多问题正是由于金钱引起的。当然,钱只是他的初步理想,他的终极理想,希望不要再有人像他这样谈论理想。
他的理想就是这些。他的钱就需要这么多,用很短时间能够挣到这么多就够了。
而我总在想:有一天,当我也能挣到这么多钱,用来购买理想还是购买剩余的时光?
错 位
只有你是真实的。
我却如此胆怯,日子在世俗的刀锋上战战兢兢。
世界大得可以容纳所有生灵,却小得无法装下我仅有的忧郁。
在这狂欢的城市,夜色遮蔽了一切真相。
繁华像一块瑰丽的裹尸布,上面绣满梦的图案。
人们有足够的理由忙碌,被地铁吞咽着,在夜的肠胃中被任意蠕动、消化。
街道的寂静只是暂时的、虚假的。
你的真实成为唯一的灯盏,正如你驱使裸露的文字拒绝黑暗。
除了你,谁也不能告诉我黑暗的背后是什么。
城市一圈一圈在扩展。多少人都在环线上疲惫地奔跑着。
多少人活着,却已经死去。我也不能幸免。
贴近真相又能怎样,依然跑不出胆怯的疆界。
我只能让你如此失望。但淹没我的只有自己的泪水,还有那些与生俱来的恐惧。
我为失去些许的安宁而恐惧,尽管我已经失去了这个世界。
在你的真实面前。
夏日遐想
一场雨让北方等了很久,还是迟迟不来。凉意仅在空调的叶片上左右摇摆。
夏日,满世界流行性感。有季节作借口,是生命都想发情。
我要等到最远的星座也背过脸去,万籁都捂紧窃听的耳朵。
我,一个人掀开夜晚的衣角,并鼓励自己。
此时,是眼睛都已经入眠。
今夜,月色藏匿行踪。一群蜜蜂,在花丛中狂欢。
今夜,我要醉生梦死。
你别说好吗?
你一直在说
却好像什么也没有说
我该说什么呢?
好像什么都说了
不,好像什么也不想说
究竟我说了,还是没有说?
那你别说好吗?
当我想安静的时候,世界总在对我说着什么……
火 焰
总是不整齐,这些火焰跳动着,舔舐着无边的夜色。
这苍茫大地之上,到处奔跑着的不整齐的火焰噢!
你的歌声在夜色肌肤上嬉闹、追逐。
你的淘气还在延续……
就要!就要!
火焰是有牙齿的,不断咬破我的闸门让我放水。
你说:越多越好。
我该怎样归类自己
本来这样挺好的。
但我却知道这样很不好。
窗外,万家灯火。
城市百孔千疮。
有人哭着留下。
有人笑着离开。
更多的人不知所措。
而我该怎样归类自己?
我该怎么办?
我想如此起诉数据化:
微信、微信、微信……
刷屏、刷屏、刷屏……
数据化正吞下一个时代,吐出来的人和事,都虚拟了。
虚拟一次约会。
虚拟一个家庭。
虚拟职场上的喜怒哀乐。
虚拟生活中的爱恨情仇。
然而,人伦关系日渐冷漠却不是虚拟。
疾病的苦痛和折磨也不是虚拟。如果能虚拟该多好,随时可以删除。
现实中的贫穷与富有,更不能虚拟。
肉体的感受与情感的真假,都不能虚拟。
一个虚拟的时代,符号替代了生存的真实。
符号化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人们在微信里打开每一天,不知不觉
在刷屏中一生谢幕。
我想如此起诉数据化。
但我,却只能通过微信来刷屏。
致
在这场春天,我需要一个替身,挡住那道春光的裂缝。
你明媚的枝头上,我只能取出备用的雨水浇灌春色。这种情绪不足以泛滥,不能激越如从前,不能一路追赶春天的大潮,让花朵饱满地绽放。
我不能道歉。宽恕自己吧!与春天和解。我对自己如是说。
从岁月中退场也许还需要时日,树上的嫩芽对于你显得多余,但对我却如此珍贵。指尖上复苏的体温本来仅够温暖自己,还需要拿出一些,温暖那些需要温暖的人与事。
那么,请你如此确认我的身份,带上我仅有的露水奔赴花期。
怎能如此
如果这一场景已然司空见惯,即使这一切只是生活的小插曲。
尚未被路灯点亮的黄昏,情绪的潮汐奔涌着夕阳,正袭击一扇窗的宁静。
多少回了,带着任性和学会的坚强,男人把受伤的酒杯摔碎在地上,然后潇洒地留下响亮的关门声扬长而去。
也许是习惯了,宣泄与忍受成为异性关系的潜规则,在初吻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生效。
风筝只有在挣脱绳索之后,才会发现高高的树梢不是家,飞翔来自那一根扯不断的牵挂。除了在等待里,在隐忍中标明家的方位,有几个女人此生遇到的男人不是娃?
男人总会回来的。她想。
女人习惯性地拿着一本杂志临窗坐下,黄昏似乎一如既往,街道同样若无其事。
一滴泪,压断夕阳中的暮色,从女人的腮边无声落下。
隔花人远
这么熟悉,突然如此陌生,天涯在此时已经容纳不了我们的距离。
一道裂痕,让玉镯里的云烟顿然消散。美,在维纳斯的断臂上被人们诠释。
如果美只是诠释里的事件,或者委曲求全,可以兑换玻璃上的枪眼。我宁可把美留给回忆,把曾经的岁月,在记忆里无限拉长,长到穿过死亡,抵达下一个轮回。
如果真有轮回,我仍然会选择与你相识,仍然接受你的全部,包括美丽的伤害和背叛。那时,我仍然不会用委曲求全,兑换一个玻璃上的枪眼,抱守一块破碎的完整。
你可以继续指着霓虹的街区,告诉我那是一道七彩的梦。我仍然会光着脚掌,踏上玻璃的锋芒,在一道道色彩的假象里藏起伤口,毅然前行,直到走出你的视线。
我曾经说过:距离是一堆密不透风的石头。
我现在想说:在别人眼中,我们俨然一道风景。其实,隔花人远天涯近。
日记1号
总要用全部的精力对抗孤独。
一个人的力量太弱,但你只能使用一个人的力量,与这个世界相遇。
不是什么逞能,这是宿命。孤独是理性的另一面,孤独与理性等量守恒。
热爱生活是必须的,但首先需要热爱孤独。
有时是莫名的忧郁,有时是狂欢后的哭泣。
吟 茶
梦,在一滴水里翻身、舒展、释怀。
让一滴水醒来,可以是山涧、竹林、花丛,甚至层峦叠嶂、风舒云卷。
而一片叶影,却穿越了你我。
任凭山重水复,峰回路转,心与心不辞天涯,在一滴水中共赴。
你的身姿柔嫩起舞,世界顿然晶莹剔透,时光回归质朴无语。
此时,一滴泪,一声叹,一袭香……无碍无界。
清风、湖面、山岚、烟霞……前世出尘,来世入境。
此生,与你相逢,尽在一口香茗之中。
噩 梦
这不是创作,是我复述一个朋友的梦。
朋友告诉我,他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自己被莫名其妙地驱赶上一部车。是的,是被驱赶,如动物。被驱赶的人不是人,人是被押着上车的。
车停了,发现下车的地方是监狱,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到这里。有许多人,大家都无声站着。他注意到旁边有椅子,下意识地坐下,却被人发现了。
有人拿来一长串鞭炮,缠绕在他的身上,然后点燃……
是的,人们是用喜庆的方式将他示众,把他的存在点燃。
他只听到人声嘈杂,却看不到任何一个人的脸,那些人没有五官,只有一种处置他的态度弥漫着,令人无处隐藏。
是的,别人是隐秘的,而他却是暴露的,暴露在人们的娱乐与肆意之中。不知道那些人娱乐什么,只有娱乐弥漫着,令人无处隐藏。
此时,他只感到全身疼痛难忍,人们的笑声就像一颗颗子弹在身上炸开。
他被吓得叫出声来,醒了。
此时忽然感到黑暗很亲切,至少此时黑暗可以包围自己,让自己可以隐藏在黑暗里,看不到取乐的观众,取乐的观众找不到他的存在。
灯在床头,也许光是一扇逃亡的门。然而,窗外的黑夜无边无际,沿途路灯犹如一洞洞枪口,排列着瞄准企图逃亡者……
迷迷糊糊中回想着,一会儿他又睡着了,竟然接着刚才的梦继续做下去。
听到有人问:“这是谁?他犯了什么罪?”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他当然更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
只听到有人在议论:“那怎么办?不能让他从这里出去,必须想个办法,制造一起事故。”
又听到另一个人说话,“反正不管怎么说,要用一种方式把他解决了……”
他再次被吓醒了。
黑暗中,睁着眼睛,回味着刚才的梦。
他意识到,可能有一天,自己真会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人弄死了。
他并不是一个怕死的人,但他不能接受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没有审判的死亡。
(刊发于《西部》2018年第5期“西部头题·散文诗”)